穿过长乐宫清云宫,又穿过花厅长廊,在长廊的尽头停着一乘黄花绫绣彩凤八抬大轿,大红木的长短轿杆,宝蓝色玛瑙的镶银轿顶,长长的大红穗子沿轿顶四周围了一圈迎风飘洒好不漂亮。
狄青停下脚步,黄门官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王爷,您非要进,也得让小的先行禀报。”
“这个……”狄青指了指大轿,“怎么停在这里了?”
“哦,这是郡主殿下的便轿。”
“她不在宫外下轿吗?”
黄门官笑了,“自然不用了,皇宫是她的娘家,郡主殿下从小在皇宫长大由太祖贺后亲自抚养,后来太宗继位后,她又随我家贤王来到南清宫居住。四十年前她下嫁天府波,也是从这里上的花轿,还是贤王千岁亲自送的嫁。”
“哦,那她和贤王感情颇好了?”狄青心里打起了小鼓。
“比亲兄妹还好呢。太祖的数位王子和公主多是未成年而夭,活到成年的只有贤王和郡主殿下,太祖与贺后在世时对仅存的一双儿女爱如珍宝,都是一般的待遇并无两样。”
“这位郡主采邑何处?”
“沧州横海郡和郑州府。”
狄青点点头,“两处采邑地加起来可有几十万人口了,又为什么是两处?”
“是,比以后的公主采邑地都大。后周皇陵在郑州,横海郡又是郡主祖籍,所以太祖皇帝将这两处都封给她了,这样安排是为了让郡主方便祭扫祖先。”
“太祖为什么对这位郡主独厚?”
狄青不再着急着进去,他好奇地打听起关于柴郡主的事来,因为与他有莫大的关系。
“哦,难道狄王不知大宋是由大周禅让而建的吗?这位郡主就是周世宗的公主周恭帝的妹妹,周世宗还是太祖皇帝的拜把子大哥呢。”
这些事狄青隐约听说过,却从不去关心,今天破天荒来了兴趣。
“贤王对郡主如何?”
“关心倍至,有求必应。”
“哦,那老王妃呢?对郡主又如何?”
黄门官是个老人家,他在南清宫服侍了几十年,对于皇宫秘事了解颇多,狄青所问无关紧要,他自然一五一十地就所知相告。
“狄王,你可知宫中如何选妃?”
狄青摇头说不知。那黄门官笑着说:“各州府所选送宫中秀女众多,五人一排,轮流而进,由后宫之主的皇后决断。当年给还是太子的贤王选妃时,年纪尚幼的小郡主坐在贺后膝上,贺后眼中的秀女们都一样,她问太子喜欢哪个,太子年轻看得眼花也摇头说哪个都行。贺后便不知如何决定是好了,正在踌躇间,郡主突然指着其中一个秀女说,那个姐姐好。贺后听了颇为好笑便问小郡主为何,郡主说那个姐姐长得像母后。”
狄青听得直了眼,黄门官侃侃而谈兴致颇高,“贺后仔细一看果然小郡主所指的那秀女与她有几分想像,于是就问太子,太子仔细看了那秀女几眼,也说是有点像,既然妹妹说她好那就选她吧。”
“那秀女……”狄青惶惶地问道。
“那秀女便是现在贤王妃啊。贺后见郡主喜欢又见太子不反对就当场点了从太原府选送的狄姓秀女为太子妃。还说,既然此女与哀家有几分相似,就是与我家有缘,天意不可违,就让她做我的儿媳妇吧。”
“原来姑姑当王妃全凭这小郡主一句话啊。”
“确是如此,贺后临终之时特地叫来贤王夫妇,让他们好生照顾还未成年的妹妹,将来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嫁了,贤王哭着发誓让贺后放心而去。郡主长大后,贤王千挑万选,挑了杨老令公第六子为郡马,真可谓英雄美人啊。”
黄门官说着挑起了大拇指,几十年前的旧事提起来仍然津津有味唾沫乱飞。狄青却暗自叫苦,看来今天这事他还难讨公道了,没想到狄家的荣华富贵竟是这位“仇人”给的。
狄青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在厅外转起磨来,这时有个太监走了过来,黄门官连忙告诉太监说狄王有要事求见贤王。太监顿了顿,他也知道狄青与王妃的关系,说请狄王先在外面候着,等奴婢先找个机会悄悄与王妃说了,先请她老人家的示下吧。也许贤王高兴,会请狄王见见郡主。
狄青心里骂道,你个死奴才不知道我来就是找你家郡主打人命官司的。但他嘴里无话可说,只得喏喏着应了,随后黄门官走了,他便一个人站在厅外的大树下,静心等着不知何时会有的传唤。
过了足有半顿饭的工夫,传旨太监出来,笑呵呵地对狄青说:“贤王让您进去。”
站得双腿发酸的狄青大喜忙问道:“贤王是如何说的?”
“贤王说狄王来的好,正巧可以拜见郡主殿下。”
狄青气得一跺脚又一甩手,但还是不肯放弃良机,随着太监进了内厅。
内厅名唤“来凤”,是南清宫主人会见至亲内眷的地方,一般官员来宾全部在外殿候着。就是狄青来问安也要先传报通禀后得到允许才可进入,在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八贤王只穿着家常便服,素牙衣青布鞋连冠冕也不戴,看上去与市井老塾师一般无二,亲切而风雅。
厅内两厢乐手成排,各自摆弄着乐器,叮叮咚咚的,指尖发出的声响犹如天籁之音,更加衬托了亲人相逢的喜悦。八贤王赵德芳非常高兴,杨家五年前举家回原籍后,妹妹虽常有书信往来,但人一直没有再回京城,他十分想念这个唯一的妹妹,逢年过节没少往山西石州杨家赐送礼物,每次都嘱咐妹妹有空回京城小住探望兄长,每次郡主都说好好好,却一连五年不见踪影。今日下午他小憩后信步走到花园散步,忽然太监匆匆来报,说郡主殿下便轿已经到了内厅门口,正在下轿。他喜出望外连忙小跑着迎了出来,狄王妃听到喜讯后也急忙降阶相迎。
兄妹暮年重逢喜不自胜,拉着手儿互相问候,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童年,喜极竟泣起来。
八贤王感慨不已,叹道:“自从妹妹离开京城,愚兄再无同辈兄弟姐妹往来,且不说太祖之子女,连太宗皇叔子嗣亦尽没也。自从四年前郑印病故后,柴赵郑三兄弟二世子孙竟只剩下愚兄与贤妹了,怎不另人伤怀?”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
柴郡主让哥哥说得也直抹眼泪,想起病故的郑印她很内疚,“郑家王兄的讣闻传到石州后,小妹一家刚刚安顿下来,丧子之痛未消又加上长途迁徙劳累让小妹身体精神俱疲软不堪,惊闻得讣告后一时悲痛得紧,竟然大病一场,有心回京吊唁郑王兄又苦于无法起身,只得派儿媳前来,失礼太过矣!所幸郑家嫂嫂通情达理未加责怪,否则小妹歉意更加重矣。”
“哦,上次她回京吊唁郑王后就来看我,居然对贤妹的病情只字未提。”八贤王不禁责备起外甥媳妇来。郡主淡然一笑说,是我不让她说的,我想王兄那时定会为郑王之没伤心,不想给您再加添烦恼。
兄妹两人就在厅口拉起家常有说不完的话,这时狄妃赶了出来,亲热地挽着郡主的手进了内厅落座。
郡主的心嘭嘭直跳,看着激动的哥哥和热情的嫂嫂,她一时竟不知如何说好了。难道要她此时就对哥嫂说,我家孩子打死狄家孩子了吗?那还不把老两口吓出毛病来呀,这可怎么办啊,怎么样才能把话题引到狄青身上呢?
世子夫妇被唤出见过皇姑,一家人齐聚内厅笑语如春,他们哪知道郡主此来是来通知和他们有关系的某个人的死讯的,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
即来之则安之,郡主一边应承着,一边寻找机会。世子安排鼓乐酒宴招待回娘家的皇姑,虽是至亲也不能不讲究皇家礼仪,世子妃站在郡主身边伺侯酒菜,郡主笑着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陪着吃酒。世子妃看着老婆婆,见狄王妃点头允了这才偏着身子坐下了。
吃得兴起之时,有宫女过来悄悄在狄妃耳边说了几句话,狄妃先是一皱眉后又轻声说:“让他且先回,改日再来。”
郡主耳尖听到了,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谁来了?”
“哦,是我娘家的侄儿。”
“莫不是新贵平西王?”
“正是此人。”
郡主暗自高兴,心想来得太好了。
“啊,哥哥嫂嫂,我虽远在石州,也听了一些狄王的轶闻,传说平西王总是带着面具,我真想见识见识。”
“哈哈……”八贤王听了仰天大笑,“市井传说不可全信,平日他哪里会以假面目示人,哦,狄青来得正好,把他唤起来见一见郡主。”
就这样,在外面站了小半天的狄青才被恩准了进来。
狄青一肚子的眼泪,毕竟是亲儿子死了,在家里他不能忘形痛哭,全家老小几十口子全看着他呢,他这个一家之主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忍着。在来南清宫的路上他偷偷地抹了好几把眼泪,胸中积压的杀子之仇快把他的胸膛撑爆了,本想一来到姑母面前就放声大哭,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他满腔的悲愤化解一二,否则他真得要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