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见
昏黄的日光洒落在松木地板上，仿佛油漆匠失手打翻了涂料桶，一地金黄缓缓地蔓延开来。窸窸窣窣的，是窗外芭蕉叶的寂寞低语——
正是秋天。
少女立在窗前，眼眸子里闪闪烁烁的是碎屑般的阳光、还有花园里一片密密层层的绿色。鸣笛声、吆喝声，一切灯红酒绿的繁华都被这苍冷的暮色挡在了公馆外头。公馆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埋怨似的咳嗽，或者老妈子休憩时的喘息声。
还有一年，再过一年就可以出去了。
少女仰着头环视屋子里的陈设——滴滴答答的西洋壁钟、油漆斑驳的墙壁，微微晃着的五星抱月琉璃灯，还有那立着的松木橱子，横七竖八躺着些书。
不得不说，这也许是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家，油漆是温暖的黄色，家具老旧得可爱，可是蓁蓁不这么想。她足足待在这五年了，她想回去，也足足五年了。
”蓁蓁，别在那发呆了，老是心神不宁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把茶给楚原少爷端上去，仔细太太骂你！“张妈的呵斥声又来了。
孙蓁蓁轻轻地叹口气，将一壶清香扑鼻的茶斟了大半杯，怏怏不乐地上楼去了。
搂上住着林楚原，林公馆的大少爷。在这公馆里，最没架子的就是他了。他对下人也1是格外地好。这五年来，蓁蓁只有在他的面前，才是恣意而放松的。只是最近她有些惶惑，她惶惑于楚原的眼神，那种让蓁蓁想要逃避的眼神。她有时候也会迷惘，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无论如何她还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蓁蓁理了理衣襟子，轻轻扣了两声门。
”是谁？“爽朗的男声传出。
”是我，蓁蓁。“
”快进来，有件东西想给你看。“
”什么呀？“蓁蓁悄悄地推开虚掩着的门。疑惑地靠近林楚原的书桌，他正认真地赏玩着一个小玩意儿。
”喏，你瞧，“林楚原将那玩意凑到蓁蓁脸前，是一只西洋怀表。细长的指针转动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这是爸爸法国留洋的朋友送的，叫什么美杜莎腕表。你瞧瞧，真稀奇！“
蓁蓁轻轻地捧着腕表，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留神指针就不动了。她细细端详着表盘上的鎏金，瞪大了眼睛：”我之前在张家做工时只看过法国的壁炉表，倒没见过这般新奇的玩意儿。“
林楚原起身笑笑，将腕表绕在蓁蓁雪白的手腕上，”看你这样喜欢，就送给你罢，反正我见着这些西洋玩意儿也没什么趣儿，倒是你，有了这块表就可以记着时间上茶了。“
蓁蓁连忙将腕表地取下，胡乱塞给少爷，”这是哪里话，我一个婢女，那里就用得着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实在，“蓁蓁顿了顿，”配不上这样贵重的东西。“
”这是哪里话？“林楚原将表紧紧塞在蓁蓁的手心，温柔地说，”说什么配的上配不上，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婢女呢，我心里已经认定……“说到这，少爷自觉失言，忙松开紧紧握着蓁蓁的手。蓁蓁低着头，满脸通红地盯着表的指针。
”算了。“林楚原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这块表吗？“
”嗯？“蓁蓁抬头。
”美度莎女神在当时西方人的眼中为驱邪避祸之神，我希望你一生可以平平安安。“
林楚原看着眼前的少女，静静地说。
蓁蓁淡淡笑着，心里一阵温暖。
回到房里，蓁蓁盯着不停转动的指针暗自心想，希望他，也可以一生平平安安。他，不是林楚原，是一个蓁蓁仅见过一次面的人。那是一个下午，张妈吩咐她去王家取回老爷的雕花银烟斗，进门的时候，一个男青年急急窜出，像是赶着什么事。蓁蓁只看到了他的侧脸，是一个刀刻般精致的脸，弧度分明，坚硬，却又有着一股柔性。他看见蓁蓁，就微微地点个个头。无奈时间太紧，蓁蓁并未真正与他交谈几句，只从门房探知男青年叫王乔祺，如此而已。
蓁蓁已经16岁，少女对爱情的懵懂迸发，从未有一个青年让她如此动心，哪怕是楚原少爷，他固然温柔，没有一般少爷的派头，但对于他，蓁蓁一直是当作亲情，大哥呵护小妹一般的亲情看待，而不是爱情，一种初恋般的、小鹿乱撞般的希冀与冲动。
唉，罢了。他一个名门的少爷，怎么可能看上我这种人呢？蓁蓁趴在小木桌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年夏天，是楚原少爷在新学堂读书的第二个年头。楚原和乔祺同班，本来不怎么认识，但林老爷近来正盘算着的楚原妹妹的婚事，便渐渐得和王家往来频繁了。谁不知道，王乔祺是王家长子，将来是要接过王家家业大任的。不仅接受过新式教育，而且为人风流倜傥，是上海的交际人物，多少女孩子巴巴地想要嫁到王家呢。林老爷想要嫁女儿，自然王乔祺是不二人选，但王乔祺确是常常与楚原来往，对于他那妹妹，却不甚关心。
这天傍晚，正是楚原放学的时候。蓁蓁擦拭着碗筷，呆在一边看着张妈布菜、
“你这不长脸的妞，杵在那干什么？也不知道帮个手，看我告诉太太你不好使唤，把你嫁了人赶出去才好、”
蓁蓁蹙着眉，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帮着张妈将碗筷布置清楚。
“咦，怎么多一双筷子，菜也多了不少？还有这炖肘子，少爷不是最不喜欢这东西么？”
“你个孩子哪知道，今天有个贵客要来呢。老爷特别交待的，”张妈不以为意，“待会儿你可别笨手笨脚的。”
“哪位贵客啊？和楚原少爷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啦，”张妈神秘一笑，“而且。我听说，是要娶咱们家二小姐的呢。”
“这样阿”，蓁蓁揣度着来客，不觉又失了神。
“蓁蓁，张妈，我回来了！快来接客。”楚原的声音在前门响起，蓁蓁忙脱了围裙出去迎接。
楚原进了门，随后而至的还有王乔祺。
“蓁蓁，你怎么啦？这是乔祺，王家大少爷，上海交际界的风云人物。”楚原在看呆了的蓁蓁眼前晃了晃，蓁蓁自觉失礼，赶忙低下头，引着二位少爷进去了。
餐桌上交谈异常热烈，林老爷精心安排了林家二小姐和乔祺见面，但林家二小姐毕竟年纪尚轻，害羞地低着头，不怎么讲话。倒是林楚原，不断地谈笑活络气氛、
“乔祺，你明年念完就要毕业了吧，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是啊。不过我没什么打算，可能会继承家族产业，也可能留洋吧。”王乔祺抿着酒，淡淡地说。
“留洋么？那么你不打算在这里成了家再发展事业吗？”
“没有我喜欢的女孩子啊。这么急着成家未免太过于仓促了，还是等着吧。”王乔祺摇摇头，微笑看着楚原，“你呢？有中意的人了吗？改天给我见见如何？”
楚原讪讪一笑，眼神不觉飘到了一旁拿着酒瓶子的蓁蓁身上。乔祺顺着楚原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一言不发的蓁蓁。蓁蓁正处在豆蔻年华，一身简单的鹅黄丝缎单衣，倒也显得十分秀致。乔祺看着蓁蓁，不禁微微一笑，“楚原，若是喜欢，便勇敢地去争取便是了，犹豫只会误了良机。”
蓁蓁发觉楚原和乔祺正看着自己，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伺机借口不舒服便上楼去了。
楚原见蓁蓁走了，内心一阵空落，又不好意思当面询问她哪里不舒服，只得一个人喝着闷酒。乔祺看楚原这样，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老兄，别一个人闷着了，人家都走了。”
楚原重重地锤在乔祺身上，“还说我呢，自己没有为情所困，尽来取笑别人。”
“我取笑你，哪有？明明是你自己想多了好吧！”乔祺连忙辩解。
“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楚原赌气。
“我不是好人，你偷偷喜欢人家就是好人了？”乔祺佯怒。
“……”
酒过三巡，楚原和乔祺眼饧耳热，楚原醉眼之中，忽然看见妹妹正埋头剥着大虾，眼角似有泪花。他忽然忆起父亲交代地让乔祺和妹妹认识的告诫，连忙将功补过；
“对了，乔祺，这是我妹妹，林楚君，上海女子学校一年级学生，比我小2岁。”
“你好，我是王乔祺。”乔祺漫不经心地扫过楚君的淡绿色水晶胸坠子，淡淡地笑着，“林小姐的胸坠子哪里买的？真别致。”
楚君入席以来未曾说过一句话，冷眼瞧着乔祺和楚原二人谈论着蓁蓁，只是装作没看见，心里却深怪蓁蓁的喧宾夺主，哥哥的办事不力。此时突然获得王乔祺的称赞，自然喜不自胜。
“其实，也没有什么啦。爸爸带回来的法国品种，特别贵。今天知道乔祺少爷来，我才挑着这一条带上，乔祺少爷见识广博，恐怕也不会把这坠子当作什么稀奇东西，莫要嫌弃就是了。“说着，楚君忽然觉着不甚表露了心迹，便渐渐红了脸。
”挺好的，你也别谦虚。”乔祺安慰着楚君，语气却是凌厉的，仿佛不耐烦似的。
楚君讪讪不已，两手摩挲着衣襟子，不知道说些什么。
楚原看着气氛有些尴尬，便催着车夫老李送乔祺回家，乔祺醉得难受，也不待客套几句回见，便急忙忙地告辞了。
这边蓁蓁正心烦意乱地趴在床上，盯着美杜莎腕表内心烦躁不已，自总楚原少爷送她这么名贵的表以来，她便渐渐感觉到楚原少爷对于她已经不是一种纯粹的哥哥对妹妹的情感了，但她一直不愿触碰那模糊的地带，总是自己对自己说那是错觉，但，今天楚原少爷看她的眼神，分明证实了，他，是喜欢她的。
但是我对楚原少爷并没有什么感觉啊，而且我已经将一颗心通通付给了王乔祺了，只是，蓁蓁细长的眉微蹙，他那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又怎么是我这样地位卑微的奴婢所能指望的呢？
蓁蓁想到这，内心不禁一阵凄恻：要是哥哥和爹爹妈妈在身边就好了，当年蓁蓁本也出生在书香门第，但后来家道中落，孙父孙母才忍痛将她送至张家做工，后来因为张家没落，又辗转又来到了林家，那时她才10岁。六年来，虽然林家待她不错，尤其是楚原，总是将她看作妹妹一般呵护，但做婢女，偶尔不周到的地方仍会遭到太太老爷甚至二小姐的呵斥，每每遭到责骂之时，蓁蓁只恨自己的出身卑微，一心盘算着挣够了钱便出去谋生。
蓁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张妈惶急地冲进来叫她，“蓁蓁，快来，二小姐正大发脾气，要找你呢，你可别惹恼了她！”
蓁蓁疑惑：我有没做错什么，也没惹小姐生气啊，这么迟了找我干什么呢？
她也不敢多想，只得小心翼翼地踱进二小姐的屋里，轻轻敲了敲门。
“哟，蓁蓁来啦。”楚君正在镜前卸妆，扑簌簌的红粉抖落，镜子里露出楚君瘦削的黄脸，“你怎么来了呢，怎么不去歇息？”
蓁蓁见二小姐明知故问，只得硬着头皮说：“方才张妈说二小姐唤我，我才过来了。”
“这样啊，”楚君走到低着头的蓁蓁面前，将她精致的下颔抬起，细细地端详着，“果然是美人胚子，难怪哥哥这么喜欢你，连王乔祺也对你有意思。”
“不是的，楚原少爷……”蓁蓁一阵心慌，正忙着辩解，话音未落，不料清脆的一响，蓁蓁脸上倏地着了一掌，蓁蓁白皙的脸顿时红痕毕现。蓁蓁从前再犯什么错，也不过时遭到一两句呵斥罢了，这般莫名的屈辱却从未受过，一时眼泪便出来了。
“哭，你哭什么？你眼里居然也有我这个二小姐，我还以为，你尽会使狐媚子迷住了楚原少爷，连我的未婚夫乔祺都不放过。你说你一个婢女，正经事不做，难道要我告诉太太，把你嫁给老李，这样你才绝了不该有的念头了么？”二小姐鄙夷地看着蓁蓁，语气里满是讽刺。
“对不起二小姐，求您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做的。”蓁蓁哭求道。
“哦？”楚君眉毛一挑，“那么明天我要去王府见乔祺，你陪我去。”
“好……吧。”蓁蓁心里预感二小姐会为难自己，却只好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精心装扮的林楚君便带着蓁蓁前往王府。林楚君一身百花蛱蝶粉色旗袍，一张粉脸倒是十分娇艳，只显得身边的泪痕未干的蓁蓁憔悴不已。
“怎么这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我可什么都没准备。”乔祺亲自出来迎接，一脸笑意地打量着她们二人，忽然看见蓁蓁仿佛哭过似的，便关切地问，“你是楚原说的蓁蓁吧？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蓁蓁只不愿也看见她脸上掩饰不了的红痕，低着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没怎么睡好罢了。”
林楚君见蓁蓁如此，越发得意，挽着乔祺的手径自向前：“走吧走吧，她常常不工作，遭到责骂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且不要管她了。”
王乔祺还想问两句，被她这么一说，只好作罢，陪着楚君四处逛着。
王府很大，乔祺怕楚君二人逛得累了，便邀请楚君去自己的书房参观，楚君欣然应允。
乔祺在学堂里修的是古典文学，书房里新书旧书俱备，大多是新译的著作。
楚君抽出一本《塔斯拉的火炬》，笑着说：“乔祺，你瞧你孩子气，还看连环画呢。”
乔祺不悦地撇撇嘴说：“这哪是普通的连环画，里面有句话我最喜欢，那是塔斯拉说的，让我生命的火焰，照亮善良人的眼睛，让他们认清魔鬼的真面目，促使他们猛醒、斗争！”
楚君自觉失言，便悻悻地放回了书。
蓁蓁站在一旁也不动，只在自己目光所及的范围内细细看着王乔祺的藏书名目，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本装订整齐的绿色封皮书上——《西洋救治法略览》。趁着楚君和乔祺不注意，她便悄悄取下了书翻看。
西洋救治学？可是上次宴会时，楚原不是说乔祺将来要继承家里的企业，是要经商的吗？他怎么会看这种书？蓁蓁不解地想着。
“乔祺，我累了，不如咱们去吃饭吧，西街有间新开的法式餐厅，不如我们一起去试一试？”
楚君略带撒娇的声音传来，蓁蓁连忙将书本塞回原处。一旁的乔祺本来不愿相陪，但出于礼貌，只得不情愿地答应道：“好吧，那么你们俩都去，我请客。”
楚君听见“你们俩”三个字，顿时拉下脸来：“蓁蓁可以不必去，她一个粗人，吃不惯西洋菜的。”
乔祺扫了蓁蓁一眼，蓁蓁对上他的目光，羞红了脸，慌忙应道：“是的，小姐和乔祺少爷去好了，西洋菜油腻腻的，我不太爱吃。”
楚君满意地点点头，硬拉着乔祺就走了。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蓁蓁这才让眼眶里的泪滴落——难熬的时候终于过去了。
蓁蓁一个人回到家，张妈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催促她给少爷上茶。
蓁蓁给楚原递上茶，却兀自站着不动。
楚原见蓁蓁异常，便关切地问：“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天你说身上不太好，我很是担心。”
蓁蓁不好意思地笑着，犹豫再三，才假装不在意地问：“楚原，那个乔祺，将来是要娶二小姐的么？他当真喜欢二小姐么？他会不会，考虑别的女孩子呢？“
楚原错愕地看着低头弄着衣襟的蓁蓁，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抓住蓁蓁的手，紧张地反问：”考虑什么别的女孩子？乔祺和楚君的事我管不着，谁又知道他喜欢谁？倒是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难道你，喜欢乔祺吗？“
蓁蓁羞红了脸，忙抽回了手：”当然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要想太多。“
楚原松了一口气，凝望着蓁蓁脸上的绯红，深情地说：”我只是，太在乎你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的，我喜欢你的善良，喜欢你的一切，将来，我要娶你，许你一生幸福。“
”不要这么说，“蓁蓁惶恐不已，”我只是一个奴婢，哪里配的上一个少爷呢？你太抬举我了。我真的没有理由有这样的梦幻，我……”
未待少女说完，楚原便深深地吻了上去。蓁蓁吓了一跳，她从未幻想过这样热烈的爱情。她轻轻推开楚原。
“少爷，别这样，你这是让蓁蓁无立足之地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不喜欢你提乔祺，我害怕，”楚原顿了顿，“你喜欢他。”
“别这样，我先走了，等下张妈叫我就不好了。”蓁蓁不顾楚原的呼喊，慌乱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