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终于按时回来了，他对高洋的热情依旧表现不出来。深度的眼镜片后，依旧隐藏着说不出的深度。他比临出国时胖了一些，也黑了点，这让高洋心里舒坦了好些。他坐了一夜的长途大公共车，显得很疲劳。
中午，苛月请他们一起热热闹闹丰餐了一顿。一鸣一个劲儿向苛月致谢，问苛月要了帐单，准备付帐。
“你不用急着付，先安排好你们自己的事。我和朋友还有个约会。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你们累了就早休息，别等我们娘俩。”苛月说。
高洋想，苛月是有意给他们俩一个单独的时间。一周时间里跟一个人似地生活在一起，没听见她有什么约会。见她把早晨菜地里的收获提了一大塑料袋。高高兴兴抱起侨侨跟他们再见，高洋不禁从内心里敬佩起这个老大姐了。
一鸣的小皮箱装得满满的。高洋开包有瘾，每次父亲出差回来都是她先开包。一鸣回来了，自然不会让她失望的。高洋象孩子似的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包。突然一股馊腥恶臭味扑鼻而来，她一屁股熏倒在了地上了。
“噗！什么臭味？跟小吃街上的恶水！”高洋捂着鼻子。
“别动！”一鸣忙走过来说道，“放在那儿，一会儿我自己洗。”
在家时一鸣就顶不爱换洗衣服，到美国竟能把衣服穿成这样。就是没有太太的男人也不能成这样啊！高洋摇着头，捂着鼻子，把臭衣服一件一件往洗衣机里甩。
“你说你这一身臭啊，哪个同事还敢靠近你？我要是老板，早给你解雇了。”
“谁也别嫌谁，都一个味，这儿还有一身。”一鸣满不在乎地，说着把身上的也扒了下来。
“你干得什么工作？”
“餐馆。”
他平静的话音刚一落，高洋的脑子“呼”地一下懵了。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两眼盯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鸣赤着肩走过来，轻轻往她脸上拍了两下，问：“怎么了？瞪这么大眼睛！”
是怨恨还是怜惜？高洋心里不是滋味，她温和地责怪道：“怎么也不写信告诉我？”
他一甩手，一甩头，说：“嗨！有什么可说的？穷学生都一个样，有个工干就不错了。反正假期里也没什么事。”
他这一甩手、一甩头、一席话，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让高洋觉得好陌生。他好象变了，变得粗放了，变得男人了……。高洋不再出声了，默默地去帮他放了一盆洗澡水。
“一鸣，过来泡个澡吧。”高洋招呼道。
又时一堆臭衣物，她把他身上脱下的统统丢到洗衣机里。当她回到洗澡间时，他已经闭着眼睛，死人似地躺在澡盆里了。他好象睡着了，睡的很安详。高洋俯下身，坐在苛月常坐的位置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响地轻轻地开始给“孩子”洗澡，怀着母爱似的温存。
她触摸着他的肌体，此时的爱心是身不由己的。她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耐心过，静静地、温柔地抚摸着他。他太疲劳了，双目闭着，任她摆布散了架的四肢。她用给侨侨冲身的小淋浴头，轻轻地冲掉他身上的泡沫。他睡得好香，她出神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他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睁开了眼睛，用指头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嗳！怎么这么安静？想什么呢？”
高洋被他打了一惊，回过神来，扔下手里的淋头，转身按了下水，说：“你冲一下淋浴吧！”说着，起身就要走，却被一鸣一把拉住。
“陪我！”
一鸣衣把拉住她的手。此时他的目光、他的语气、他的力量都让她感到太陌生。他们默默相视着。
“陪我好吗？”他恢复了从前温和的语调，熟悉的目光，又一次恳求高洋。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替她解开上衣。凉丝丝的水透过他的肩，打在她的脸上。他拭去她脸上的水珠，手轻轻从她的肩上滑下。一股难以阻挡的热流激起，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八个月零二十天的分别后，在这丝丝的“小雨”中，他们深深地爱了一次。
也许是爱感动了上帝，一鸣一到学校就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秋季的资助已经落实；学校的家庭住房中心也来了通知，他们的房子分配了下来了。高洋简直不敢相信，出门还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劲头，转脸一回来就晴空万里，霞光万道了。愿不得人家说美国是今天不知明天，昨日富翁今日花子。
“啊，我高洋没准那天也能得贵人相助，一步上青天的。”
高洋又恢复了快乐。她跟着一鸣在校园里跑了一遍，又参观了他的办公室，参观了学校的娱乐场。她真的很喜欢这种学习环境，走道哪里都井井有条的。学生们个个彬彬有礼，老师们也都真诚友善。
午饭他们就要去办理住房手续。真是“春风得意马蹄香”啊！高洋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看的苛月都情不自禁欢快了起来。高洋正着装打扮着，一鸣等在一边看她忙乎的样子，笑了：“不是参加晚会，小姐。”
“还小姐呢？太太！” 苛月乐道。
“对呀，太太！知道吗？”高洋屋里边听了也帮腔，“不记得胡适老人给你们男人立的三从四德吗？太太什么要服从？”
“命令？”一鸣说。
“对了，一定要听从。那么‘德’，什么要等得呢？”
一鸣没有声音回答。
“总是要人提醒，出门要等得，记得吗？”
一鸣嘟囔到：“啊哟！记着别再穿高跟鞋就行了。”
美国的房管政策实在很伟大。别管你是什么级别，你愿意买多少钱的房子、租多少钱的公寓是你自己的事，没人干涉。除了总统必须住进白宫。他们在学校申请了一套公寓。这是专门为学生家庭提供的公寓，比起校外的公寓便宜多了。没有孩子的家庭，普遍使用一室一厅的房子。有些房子还提供基本的家具。公寓管理员给了他们两套房子作选择，如果都不满意的话，还可以把他们安排在下一批申请人中，直到他们选择到满意的住房为止。这话让中国人觉得十分感动。国内的住房一般大家都知道，还轮得上你挑？在这里，中国学生对住房都不会太挑剔。管理员介绍说，这里的住房从设计上就考虑到房间采光，无论是那一套房子，都能保证有一间屋子见到阳光。有人喜欢客厅日晒，有人喜欢卧室日晒，楼上热，楼下吵，看自己情愿接受哪一种。他们很容易作出了决定，在合同上签了字。交过租房押金，接过钥匙，手续完成。管理员站起来同他们握手，表示谢意，同时强调房子有任何问题都要及时通知他们，他们会随时派人处理。
拿到住房，小两口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自从参加工作以后，住房一直是他们同龄人中最为苦恼的一件事。结婚以后三天两头打报告，人前人后托关系，最终还是在娘家解决了一间小屋。俩人跟做贼似地打情骂俏，成天做梦都想有套自己的房子，直做到美国才算圆了这场梦，感动得高洋差点没哭出来。
开学以后，曼哈顿小城里一下子拥挤起来。苛月依旧忙家、忙孩子、忙种地。老熊也忙得两脚朝天。这栋房子里搬进了一群香港人，搅得他们日夜不得安宁。苛月气得成天发牢骚。自小港进楼，就跟入冬前的老鼠似的，三天两头搬进搬出，不知在搞什么明堂！音响开得震天动地，讲起话来犬叫似的。跟他客客气气提点意见，小肩一耸，还嫌你讲国语，“ I don"t understand ”。这两句话讲的恶心！说起 Potato（土豆 ）都是这味儿的：“破……剃……头哇！”苛月气得火冒三丈。老熊就说她，好好在家呆着，别给他再惹事了，实在不行，也申请搬进学校公寓去住，大人孩子也可多些伴儿，多接触些人。苛月想，我图个啥？还不是图个省钱。住这儿宽敞、干净、方便又便宜，洗衣不用出门，吃菜不用商店买。老熊现在忙得没时间帮她打架，怎么办？只好忍受吧！高洋他们搬出去后，他们也不再想找新房客。那间小屋就当了老熊的工作间，再等侨侨两岁的时候就让单独睡在那屋。苛月恋孩子，但为了孩子的远大前程设想，还是早让他独立好。难孩子家的，太缠母亲了不好。
周末，苛月一家人准备去逛 Mall（购物中心）。天气依然很闷热，没地方可玩儿，成天圈在家里人都憋傻了。老熊也体谅太太，就陪一天吧！从他内心里，最不愿意陪着老娘们逛商场。可是，家里这娘们不是省心的料，真是钢筋拧不过老婆的头发，老熊不敢不顺着。苛月的算盘精细着：早晨睡个安稳觉，午饭外面吃大餐（自助餐）。周末日子最好，脑子不用多安排当日的事，否则一日三餐总要计划计划。虽然老熊是极不挑剔的，做狗食都吃，可眼下不还有个儿吗？有了孩子就是大不一样了，人丁小，人气不小，铸成的是三口之家。两口算什么呢？那是“互助组”，搭火的日子。说起三口之家，孩子小手一边牵一个，多幸福啊！苛月一小在军营里长大的，没赶上和父母手拉手，童年过的很孤单，心里特别遗憾。如今这种遗憾在自己儿子身上得到了弥补。可是到了美国，生活节奏快了，老熊忙得不见闲，苛月没少抱怨孤独。
“这面熟的街坊邻居见了我们娘俩，十有八九认为我是单身妈。你爷们家白天晚上学校里躲清闲，大礼拜的家里也存不住脚，你以为我这里是开饭店的？”这话在老熊的耳朵里快磨出了踺子。老熊最怕媳妇上火，他明白就是满脸长嘴也压不过媳妇的一张嘴，趁早先压了她的火头。就这么着，他拚命挤出点时间，舍命陪君子也得领他们娘俩出门调解调解。
清晨早起正是卧懒觉的时候，老熊那个鬼收音机响了，唱得鬼哭狼嚎。大周末还对什么闹钟？苛月翻来覆去不自在。
“没听见？死鬼！还不关掉！”苛月气忿叫道，伸手冲着他屁股狠抽一巴掌。
“早醒了！哪有你们这福分，成天睡到太阳照了老腚才起床。”
“狗屁！若不是高洋住这儿几日，帮我给孩子断了奶，还睡个什么鬼觉！你这没良心的东西，除了你就是儿，一老一小的，一个吃奶一个喝血，养得个肥头大耳。眼睛瞪圆瞧瞧你媳妇，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还没听见一句好话！”
“杨柳细腰，苗条。咋看咋叫美！”他竖着耳朵咧着大嘴傻笑道。老熊扭着身子，硬把熟睡的儿子抱了过来。左看右看看不够，看得脸上绽开了花。“你看我儿呀，长得就是俊。就咱这中国圈子里我可哪儿地瞧呀，没找出一个像我儿这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的，脸上还多俩酒涡子。”
苛月这个人就听不得自己夸自己，尤其是侨侨脸上那俩酒涡子顶让她呕心。她最烦男人长酒涡子，笑起来跟娘们似的。再听了老熊这一席话，忍不住转过身来说：“熊啊，你没发现咱儿还长一奇？”
“哪儿？” 他歪着头，眼盯着儿子的脸问。
“鼻子上俩窟隆！”她没好气。
老熊一个劲儿亲呀，摸呀。苛月听着，嘴上骂，心里还是喜洋洋的。宝贝儿子侨，不仅是他爹心上的肉疙瘩，还是他熊家的长子长孙。爷爷信上称他孙子是熊家的光荣，长得挺拔、长得英雄。村上头一个生在国外的祖宗苗子，名副其实的华侨，非让这孩子叫个花里乎稍、招人显眼的“侨侨”。侨侨名字依了他祖宗的意思，叫惯了也觉得挺上口，挺可爱的。当爹的总是“儿”叫个不停，还附加了个定语“我”，“我儿”。这会儿好当爹的闲的无聊，生把儿弄醒了玩。侨侨眼一睁就往妈妈身上爬。当爹的更能讨儿子的欢喜，顺手把妈妈的衬衣往上一撩，说：“儿，还想奶奶吗？往妈衣服里钻！”
苛月一屁股坐了起来，一脚把老熊蹬到地下，骂道：“滚！死鬼！”
“啊哟！我的娘……小娘们你！”
苛月抱过侨侨，唠叨起来： “从十个月开始就攘攘着断奶，你个东西就是不给我合作。好容易把奶断了，你又来惹！”
“断奶！断奶！这书上讲了，任何奶都比不上母奶。现在有些地方，喂母奶的还给母亲奖励呢！不都是为了下一代好？你看你的奶，跟牛奶似的，白流了多可惜。也是为你好，你看你一掀衣服，儿的饭就做好了，又省事，又省钱。现在工作那么难找，要是奶牛场收你，还算有了份儿工作……”
苛月一拳头上去：“混蛋！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滚到洗澡间刷干净。你以后再给我不干不净、臭身子臭脚的，少往我被窝里钻！”
“没良心！没良心！”老熊边说边摇头，扭着个肉身子。“不洗澡？老夫还不是怕半夜三更的吵着你们娘俩吗？没良心！真没良心！”
这祖宗就能在家里跟媳妇贫嘴，外面纯一个生瓜蛋子，没个言笑。苛月太了解他，老脸不怕刺，骂轻了不管用，骂重了伤了自己身子骨，便总是废话不费心。两口子日久天长都摸透了双方脾性，俩人种一块儿了，好坏纠缠不清。消停不了两分钟，洗澡间里又喊上了：“臭厮……，给老夫摸把背！”
曼哈顿的 Mall 规模相对大城市的来讲小得多，这里也是小城里唯一的 Mall 。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数是闲逛的，而不是来消费的。天气太热的时候，人们常常到商场避暑解闷。老人更会选择场地，这里遛弯、观景。别管认识不认识，他们总喜欢冲着你微笑，问声好。记得在加拿大的时候，他们住的那个城市就有五个 Mall 。因为长年大雪覆盖，人们都在室内活动， Mall 里便是人们聚集的一个场点。他们的周末，经常在这种地方度过。曼哈顿的Mall ，性质也一样。这里常举行一些小型的艺术展，多是手工艺展，也有献艺的。人们席地而坐听着艺人弹琴、唱歌、跳舞，气氛十分祥和。苛月喜欢这种格调，给人以悠然、平静的感觉。只要老熊有空，她总要把全家拉到这里来。
老熊只要一进这里，总忘不了买彩票。他做梦都想成百万富翁。没走几步远，果然就问媳妇伸手要钱了：“拿两块吧！咱这次买个小的，百万的中不了，二、三十万的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