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雪估计的没错，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她替泉哥把十五万块钱打到了学校的账上，作为赔偿学校的损失。学校也本着保护学生、教育为主的人道主义精神，根据具体情况决定校内解决这件事情，仅对泉哥处以开除学籍处分。这应该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处分下来以后，泉哥没在寝室多呆一秒，卷起简单的行李就去了火车站。我和于茜去送了他。
只不过短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泉哥却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没刮，就这么黑黑地贴在下巴上。他准备去广州。家里知道他被学校开除以后，老母亲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天天捶着胸口问自己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一向少言寡语的父亲在电话里忍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再不是咱家娃”后就挂了电话。其实泉哥本来就没打算回家。觉得没脸回去。现在老家人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因为偷东西才被学校开除的，如果回去，光是白眼都能被砸死。但他不是要永远待在外面。他要好好挣钱，凭本事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以后再回去，让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一个没用的人，然后把爹娘接出来享福。至于艾雪，泉哥说，他会还她钱的。迟早。我们很担心泉哥这样离开。好在叶枫已经在广州站住了脚，知道这边的情况以后，向我们保证会照顾好泉哥。也只能这样了。泉哥冲我们挥挥手，目光呆滞地上了火车。过了很久，我还忘不了当时泉哥孤单而且单薄的背影。
早春的空气里仍有股刺骨的寒意。想到一个曾经那么真实而且意气风发的朋友以这种方式黯然地退出了仍然热闹着的大学舞台，从此踏入在我们眼里尚不可知的社会，我的心也沉沉的。泉哥走了，把注意力焦点的位置留给了艾雪。除了系里老师的追问以外，其他人也都在猜测，那十五万块钱艾雪是怎么拿出来的？而且泉哥犯事的原因已经从计科系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于是猜测之外，艾雪又承受了几乎所有人或明或暗的讥讽和嘲骂。这次，我们几个只能保持沉默。即使有人在我们面前说起，我们也无法再为艾雪说什么。其实也不想再说什么。艾雪去上课的时候，就有胆子大的同学故意坐到艾雪旁边，讲一些关于情妇、三陪的事情。每次都让艾雪气得两眼泛红。更多人选择了对她视而不见。虽然早前因为肖文涛的事，艾雪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但毕竟大家还和她维持着一些面子上的东西。现在，所有温情的面纱都揭了下来。同学们理直气壮地表达着各自对艾雪的不屑。还有外系的人，他们总是在艾雪的周围指指点点。被艾雪注意到以后，又会迅速地低下头或者望向别处，装作没有看见她。这一切使得艾雪比泉哥只在学校里多呆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艾雪消失了，然后出现在系办。刘导打电话给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艾雪要退学。我拉着艾雪回了寝室。
“你疯了？”刚关上门我就忍不住说。
“没有，我考虑得很清楚。”艾雪很平静。
“你辛辛苦苦考上大学，难道就是这么个结果？不说你对不对得起你爸妈，我只问你，你这样对不对得起自己！”
“有什么对不起的？读了书也不过是为了过上好生活，我现在不读了一样可以过得不比别人差。”
“告诉我，你到底在外面做些什么？”
“当一个老男人的情妇。”艾雪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佻。我愣了。这还是那个说话轻声细语会脸红的艾雪吗？还是那个会推了家教来看我演出的艾雪吗？还是那个会把我们带回来的夜宵分一半给没回来的人的艾雪吗？
突然觉得累了。既然她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又有什么好着急的？我懒懒地挥了挥手说：“你要走就走吧。”然后坐下来不再吱声。过了好一会儿，艾雪慢慢地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双手扶住我的膝盖，说：“乐乐，我不是存心气你的。你知道我很在乎你这个朋友。”艾雪的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我的鼻子也酸起来。
“你这样是在糟蹋自己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我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周围的同学已经容不下我了。不是我想走，是我呆不下去了。”
“别人说又有什么呢？你和外面的人都断了联系回来好好上课，管他们怎么说！艾雪，前途是你自己的，千万别意气用事啊。”
“没有那么简单的。我害了泉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就永远忽略不了这件事。而且老师一直在追问我钱的事情，迟早是会知道实情的。反正到时候背着个处分也拿不到学位证了，还不如现在就走。”
我扶着艾雪坐起来，帮她擦干眼泪。艾雪说：“乐乐，我知道我很让你失望，可是没办法。我已经过不惯以前的生活了。而且我弟弟正在读高二，马上升高三，妹妹下半年也要升高中，这么大一笔开支，我爸妈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们再那么劳累了。现在全家人都指望着我能帮弟弟妹妹一把。你说我能怎么办？靠做家教？还是靠打工？”艾雪苦笑着摇摇了头，接着说：“他是老了一点，可是他能帮我，帮我们家，对我也还算不错。这样就够了。我很感激他。”我叹了口气，说：
“即使这样，你也不能毁了自己啊。”
“可是我真的受不了那些人的眼神。乐乐，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受。还有泉哥，一想到泉哥，我就恨不得吃了自己。或许，离开这个环境可以让我心里好过点吧。”
“我知道很多人不齿我现在的身份。管他们呢，被别人骂总比饿死强。但是你放心，除了钱，我是不会对他有别的要求的。”
“记得我和你说过，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做一个坏女孩。如果我家有钱，我爸妈就不会求自己刚上大二的女儿想办法寄回全家的生活费和弟妹的学费；如果泉哥有钱，他也不至于要用偷来的钱表示他可以照顾我和我家；如果我有钱，我更不会离开自己喜欢的人去和别人谈恋爱。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总比你这样好啊。”我说。艾雪笑笑，说：“这不是一千两千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干吗要给你们找麻烦？老大嘛，总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的。”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泪顺着鼻子两边流了下来。好久都没有流过眼泪了。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冷眼看世界，其实还是会被感动，还是会有不舍。艾雪抹掉我的眼泪，笑着说：“傻瓜，哭什么？等我攒够了钱，我还是会回来的。”
“乐乐，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我离开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别看你天天笑得那么灿烂，其实你心里也有很多不快乐的事情。不要太逼自己了，慢慢来，好日子总会来的。”
我终究没能劝住艾雪。艾雪像办泉哥的事一样，很快办好了自己的离校手续。走的时候，班上女生都到我们寝室来了。有的说，艾雪我好舍不得你呀。有的问，艾雪那你现在去哪儿？还有一些温着脸站在边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在与别人的目光接触时，才会迅速地堆起笑容。晴子在床上看书，偶尔顺着其他人的话搭搭腔。这丫头就这脾气，一旦不喜欢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起来，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立场和态度。艾雪收拾着东西，自始至终都在笑。别人问什么，她也只装作没听清，“啊？”一声之后，就笑着说些不相干的搭腔。
学校外面的生活，真的已经让这个女生可以牢牢地护住自己的真感情了。哪怕现在面对的是要为她的退学付很大一部分责任的人，她也可以笑得那么从容，甚至让人觉得那么真诚。收拾好东西后，艾雪招呼我和于茜送她。于茜早早地就过来了，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帮着艾雪收书收衣服。艾雪也不问，很有默契地和于茜一起忙着。要出门的时候，安琪拉住艾雪，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艾雪低头看，是个护身符。“这是我昨天专门去求的。出去了，很多东西都和学校里不一样。希望它能保佑你。”艾雪放下手里的包，用力地和安琪抱了一下。走到校门口，艾雪站住了。
“于茜，不用送了，乐乐陪我就好，你回去吧。”
“艾雪，上次的事……”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关系的，你那样，是因为你关心朋友嘛。这样的人，最够意思了。”艾雪笑着说。
于茜听了，越发难受起来，说：“艾雪，当时因为心急，我说了很多没经过大脑的话。对不起，希望你原谅。虽然你已经说了不计较，可是道歉的话我必须得说，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看到艾雪的眼睛开始红了，急忙插嘴说：“于茜，不如你就在这里等我，我送艾雪上车了马上就回来。”
“东西拿得了吗？”于茜问。
我答：“可以的。”
其实艾雪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一些重要的专业书。她把很多东西都留了下来，让我们先拣用得着的挑，其他的就送给别的同学。送完了最好，送不完剩下的，就当废品卖掉得了。我和艾雪一人提着两个包向前走。刚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一辆崭新的宝马打开了车门。一个身材偏瘦、衣着考究的男人迎了上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看似木讷的表情里，透着些商人固有的精明。稍嫌稀疏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染过的，与他脸上的风霜不相称的黑。但他并不多话。走过来接了我们手里的行李就又坐进了车里。艾雪看着他关上车门，才又回过头来看我。
“就是这个人？”我问。
“嗯。就只有你看到了。”艾雪笑。
“比我想象的要好。”
“那你以为是什么样子？”
“谢顶，啤酒肚，一身俗气。”我老老实实地说。
艾雪哈哈大笑：“你以为有情人的男人不是暴发户就是土财主啊。”我也笑：“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嘛。”
“那他呢，怎么样？”
“看起来还有点内涵。是只‘海龟’？”
“什么海龟呀，土鳖一只。好了，不说他了，再好也是别人的，说了也不光彩。”
“知道就好。能找到事做就离开他吧，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
“看情况再说吧。乐乐，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
“欣心这个人……”艾雪犹豫着不说完。
“她怎么了？有什么你就说嘛，没关系的。”
“她的心和你不一样，很深。”
“深？”
“是的。她平时对大家是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客气、冷静、在某些事情上的热心、积极总让我觉得那不是真实的她。说实话，她让我有些害怕。”
“不会吧。我和欣心接触这么久，没觉得她有什么啊。她其实很单纯的。”
“什么叫做旁观者清？有些事我们听着看着，比你感受的要清楚多了。相信我，宋欣心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艾雪表情严肃地接着说：“我只是提醒你，她和你不一样。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但没有谁能保证今天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以后一定也没有。包括我。虽然现在我最舍不得的人是你，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面对着的是一份相同的利益，而且只能有一个人可以得到的时候，我可不敢说我就一定会放弃。你也不一定。”
“这个社会有很多过于现实的地方。很多时候，不是你付出了百分之百的真心，就会得到百分之百的回报。有的人值得你付出，她们会尽量在你身边呆到最后一刻。但是有的人，只是你生命的过客。其实现在，我们谁也说不清，到底谁会陪你走得更远。”
“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凡事多留个心眼。如果不学会保护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受到伤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