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具备了所有坏孩子的品质。我将他们身上的毛病毫无保留地承接到自己身上来,并且努力为之发扬光大。因此,小小年纪,我便有了“问题少年”的荣誉称号。
在教学楼下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即使被领导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仍洋洋自得;将隔壁女生的机密资料通过一切手段铭记于心,在一个午后凑上去对她阿谀奉承地说,你不知道,我观察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能做过朋友吗?结果,对方落荒而逃,我站在风里故作潇洒地哈哈大笑;对同桌无事献殷勤,时不时地蛊惑他,你说,咱们是好兄弟吗?只要他点头或者微笑,那么,将会坠入我事先所设下的温柔的陷阱,从此,云里雾里地将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交我保管,几年一直保持着艰苦朴素,两袖清风的高尚作风。
我想,当众人知道真相之后,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交朋友的。因为在我身上,除了坏孩子的夸张叛逆和张扬,再无其他。
初二那年,对所有学科都已经绝望的我,奇迹般地喜欢上了物理。那个因聪明以至绝顶的中年男人,实在有种让人不得不为之鼓掌的魅力。
每当他用幽默的言语来诠释物理公式时,在台下忍俊不禁的我,偏要故作严肃地说上一句,这老头,又学我大哥周星驰,真没创意!一旦我说出这样的话,前排女生一定会毅然回头,用对待敌人的凶光来企图深深刺伤我。只可惜,善良的我总让最后的受害者变成了她们。
我开始迷恋上各种精致的实验器材。甚至破天荒地第一次放下坏孩子的宝贵脸皮,向一直征战连年的前排女生发出了第一个有关学术性的问题,你好,请问高锰酸钾为何会在加热的情况下变色?此问一出,原是满脸惊恐的前排女生,顷刻吐血。
所有班级里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能跟随老师一块进办公室抱作业或者拿东西的学生,一般都是优秀学生。譬如,分发作文本的学生,大都是语文科代表。传达默写单词的圣旨的,很多情况下都是班里的假洋人。颁布诏书动员大家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绝对是班长同志。
我似乎从来没有奢望会有哪个老师在课间时分热情洋溢地上来跟我说,嗨,有时间吗?跟我去拿下作业本吧。这样的国家级待遇,定然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很多时候,我似乎都感觉自己被老师遗忘了。提问永远没有我的份,表扬永远没有我的份,奖状永远没有我的份,相反的,班上出了什么差错,老师倒每每第一个想到了我。
常年坐在教室最阴暗的角落里,我很多时候都怀疑,自己身上会不会长出一块块的青苔,抑或一根根长满利刺的树藤。旁人触碰不得,我也不可从中脱离。我多希望有那么一次,老师可以想起我,问我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让同学们也知道,我并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其实那么漫长的课时里,我也有认真听课的时候。
当那聪明绝顶的中年男人从教室的后窗口里探进脑袋时,我被吓了一大跳。因为我正在前排女生的凳子上细致地筹划着一项伟大的复仇计划。他说,你有时间吗?能不能过来帮我拿几个实验器材?我二话没说,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消失在了楼道深处。
我怀抱七八个玻璃试管,手提一盏酒精灯,兴奋至极地在人群中穿梭。我多想让他们看到,此刻执行重要任务的人,是我。我的得意忘形让我铸成了千古大错。八个玻璃试管和一盏酒精灯,在我的一个潇洒的落地舞姿中,张牙舞爪地碎了一地。
身上的疼痛丝毫不能减轻我内心的愧疚。他止住身形,首先不是在意器材,而是关切地问我有没有摔到哪儿。我说了很多遍没有之后,他才在一片惊愕中令我再去实验室取一些器材回来。
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刚犯了这样的错误,他怎么可能再让我去执行这样责任重大的使命?我呆呆地愣在那儿,等候发落。殊不知,他却打趣地说,看看时间,只有两分钟了,你还不去,是不是想要我在这里上一堂露天的物理实验课?
那一次,我前所未有地认真。每一步我都走的小心翼翼,每一根试管我都拿捏稳妥。因为它们,我忽视了周围所有异样的目光。它们再不是一种可值得炫耀的资本,而是一位老师,对一位已犯过错的坏学生的无比信任。
之后,我陪同那位中年男人拿了整整两年的实验器材。再没出过任何差错。我有了前面的教训之后,更加深刻地懂得,要如何,才能避免那样的错误再次发生。两年里,虽然我仍旧是个成绩倒数的坏学生,但我至少懂得了帮助别人,并停止了对弱势群体的轻视和嘲笑。
因为我知道,对错误真正的宽恕,不是谅解,不是沉默,而是让他再做一件相同的事。你的信任,你的实际行动,才是慰藉愧疚与伤怀的最好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