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困难的时候，于刚想到同学，想到了张建华。张建华很仗义，又有父亲县委书记的背景，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但他忽然想到，张建华已调回沅城了，自己的事和沅城毫不相干，张建华有力也使不上呀！
过了金鸡关，进入海子坝，路面一下子平坦、宽敞起来，北京吉普一改上坡下坡颠上颠下、扭来扭去、直喘粗气的样子，又快又稳了。
张建华睁开双眼，往窗外看了看，快一年没到省城，变化不小——这毕竟是九十年代初期了。看了不一会儿，他又闭上眼，想自己的心事。
这次到省城，是参加省宏大精锡冶炼厂的招商会，也就是签订下一年度的合同。说来也怪，这几年国内国际市场的大锡需求量突然锐减，对锡矿砂的需求量也锐减，锡矿砂市场一下子成了买方市场。这次能否签下合同，是关乎冷水沟锡矿一百来号工人明年有没活干、日子怎么过的事，是关乎一百五十万元的税款能否交到县里的事，是关乎三十套工人住房能否盖得起来的事……张建华揉揉额头，打直腰坐起。
公路中间隔离带的花草比原来多了，公路两边的楼房也漂亮了，省城越来越近了。
“张矿长，住哪里？”驾驶员两眼紧盯着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
“还住冶炼厂招待所吧。”
“冶炼厂招待所？”驾驶员用余光瞟了张建华一眼，“这次人家打的是招商旗号，食宿自理，还住冶炼厂招待所，会被看不起的。”
“招商、订货，不都是订个合同，一毬样。过去能住，现在住了又丢什么脸呢？”张建华提高了声调。
驾驶员没吱声，朝着前面的大卡车按了一声喇叭，朝左避了避，超了过去。
张建华从驾驶室正前方的反光镜里扫了一眼驾驶员，也没吱声。
要在平时，张建华到省城多坐长途公交车，把全矿仅有的这辆吉普车留在矿山，送病号、送伤员，或者遇到其他的急事可以用一用，毕竟是个一百来号人的单位，没这事有那事的。这次，他想先探听一下行情，心里有个底，便带了点沅城的土特产准备送给冶炼厂王厂长，就把吉普车派上了。
进城了，张建华忽然问：“你说住哪里？”
驾驶员抬起眼：“住青城饭店吧。那里与冶炼厂隔条街，标准间才五十元一晚上，三晚也才一百五十元。你堂堂一个矿长，这算什么！”
张建华没说什么。驾驶员谙熟他的脾性，知道采纳自己的意见了。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在青城饭店住下了。
二人在饭店一楼吃晚饭，点了一份鱼香肉丝，一份木耳炒鸡蛋，一个酸菜汤。张建华问还想吃点什么，驾驶员摇摇头。二人吃罢，张建华吩咐：“带一箱茶叶、一箱木耳，把我送到王厂长家后，你就到你媳妇那里去。”
驾驶员的妻子在省城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小两口结婚三年了，妻子肚子还没什么动静，二人都有些急了。为此，张建华总为他们提供一些方便。驾驶员到省城出差，要是矿上没事，张建华会安排他在省城多住几天。
驾驶员一听这话，动作更麻利了，准备好东西后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看茜茜？”茜茜是张建华的女儿，在省城上大学。
“不看了，茜茜下工厂实习了。”张建华说着，上了吉普车。
华灯初上，张建华进了冶炼厂王厂长家。这是四室两厅的居室，谈不上奢华，但宽敞、干净。
“你呀，还给我带这么多茶叶、木耳。”王厂长嗔怪道。
张建华看着忙活沏茶的王厂长，觉得他身材更显瘦小，俨然一个小老头了。
待厂长也坐定，张建华直奔主题：“王厂长，你知道我这人抬竹竿进城，直来直去。我给你送点不成敬意的土特产，就是想来打听一下行情，这不算泄露商业机密吧。”
王厂长笑着把茶杯往张建华面前挪了挪：“你不送茶叶、木耳我也会告诉你，我们是冶炼厂，哪有什么商业机密可言，也不搞暗箱操作，有什么就问吧。”
“那我也就不绕山绕水了。明年像我们这样的矿砂，收购量、收购价会怎么样？”
“这个，你知道，现在国内国际市场对精锡的需求量一直往下掉，我们厂存货还不少，明年的生产量能与今年持平就不错了。生产量不会大于今年，矿砂的收购总量也就不会大于今年。”老王是“文革”前工学院冶金系的毕业生，加上近三十年的实践，对生产、管理都很熟悉，“至于矿砂价格，你知道，今年煤、电、水都在涨价，每吨精锡的成本涨了近百分之十五，可精锡价格不升反降，矿砂收购这一块不降一点价全厂就要负债经营了。”
“降价？幅度会有多大？”
“不会低于百分之十，也就是每吨一百二十元。当然，我们是国家企业，总要为搞矿砂的合作单位考虑考虑。”王厂长呷了一口茶，“老张，你是实诚人，我们打交道多年了，不瞒你说，我们摸了一下底，大多数的矿山都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张建华像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冷水：“王厂长，我们冷水沟矿是个小矿、穷矿，没有其他……”
“老张，你这是……”
“不，不，您误解了。”张建华急忙打断王厂长的话。多年的交往，张建华知道王厂长是个很正直的人，不收红包，也不会借机勒索什么。他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再压价冷水沟锡矿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你说的是这个呀，”王厂长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我们都是实诚人。我这辈子都给了省冶炼厂了，你这辈子也给了冷水沟锡矿了。”王厂长示意张建华喝茶。
王厂长自顾讲自己的：“现在企业亏本，政府一概不管，我们都在为企业的生存奋争……明天谁家的单价低我们订谁家的货，就这么简单。”
张建华闭上双眼。
“当然，如果在同等条件下，我们也会考虑各方兼顾一下，包括冷水沟这样的小矿。毕竟我们合作多年，而且合作很好，冷水沟锡矿多年履行合同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们的需求就那么多，老张你可要把握好。”王厂长话中既有安慰，也有叮嘱。
张建华回到青城饭店，洗了个澡，躺到床上，举起遥控器，转了一个圈，一半以上电视台都在播清朝皇帝的片子。张建华历来不喜欢长辫子加长袍服装，很快关上了电视。
他想给妻子马梅打个电话，但没什么急事，就把电话放下了。
张建华是七六年底从洛水调回沅城的。七三年春从知青点回收后，他被安排在洛水县革委办公室，在四百多名知青中，被安排在这种“核心部门”的就他一人。在一般人看来，这算有利于升迁的好单位，可张建华对跟在领导后面跑跑颠颠，为领导熬更守夜写发言稿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他甚至认为许多材料是可写可不写的，不写比写更好。尤其让他不能承受的，是在办公室这样的单位总要看领导的脸色行事，工作好坏以领导的好恶为标准，真像社会上传的，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好也不好。
三年后，重新复出担任沅城县委书记的张辉民身体每况愈下，身边无人照顾，张建华调回了沅城。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都主动提出这是对调，将张建华安排在县委办公室。张建华则提出到冷水沟锡矿当工人。副书记、部长说，你在洛水是干部，到锡矿当工人不合适呀，要去也要安个副矿长职务。张建华说，自己对锡矿的工作一窍不通，先当工人吧，以后工人要认我，你们再提拔。
副书记、部长不敢拍板向书记汇报。张辉民觉得自己当县委书记，儿子到县委办公室不合适，很支持儿子的选择。再则，冷水沟到县城也就十来公里，张建华每天下班后骑上自行车，四十分钟就能回到县城给自己端水、熬药了。
张建华到锡矿上班的头一天，张辉民把儿子叫到跟前，掏心掏肺地说了一些事。五八年大跃进时，沅城也大炼钢铁，但结果都劳民伤财，县委书记张辉民总有内疚感甚至负罪感。冷水沟锡矿从清朝末期就开采了，矿体是小一些，但品位高，如果搞好了，可以成为沅城的支柱产业。张辉民悔恨交加地对儿子说：“要是当年把县里的人力财力集中到冷水沟锡矿，扎扎实实地干，不去干那些‘为钢铁元帅升帐’叫喊的蠢事，也许到现在就能成气候了。”张建华不习惯表个态什么的，在父亲面前就更其如此了。但他下定决心，好好在冷水沟干点实事。
张辉民是儿子回沅城一年半后病逝的。弥留之际，病榻上的县委老书记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抽出一张字条：“我死后，你不要提出开追悼会，如果县委坚持开，就把这作为挽联。”张建华接过来，上联是“功劳惠民过失损民亦喜亦忧一生匆匆过”，下联是“说话讲实做事求实是对是错后人细细思”，横联是“张辉民追悼会”。县委坚持要开追悼会，挂的就是这挽联，马湘凡写的，颜体，敦实厚重，一时传为佳话。
张建华从工人干起，生产小组长，运输队副队长，副矿长。八七年县委组织部去人搞民意测验，张建华得了满票，一时轰动全县，第二年他被提拔为矿长，至今六年了。冷水沟矿工从六十多增至一百零三人，产量翻了一番多。
这两年，矿山坑道安装了通风设备，更新了挖掘机。张建华还力主在县城附近盖了两幢职工宿舍楼，给近七成的工人解决了住房问题。矿山建起了太阳能澡堂，工人们从矿井出来能洗个热水澡。还给矿山门诊所添置了药物、器械。冷水沟矿每年向县里交税一百五十万，成为沅城纳税第一大户。全县每年利税收入不到两千万，一百来名职工的冷水沟矿就占了近十分之一，比例可不小。县里把锡矿作为一个香饽饽。
这两年精锡降价，冶炼厂不仅压矿砂的价，还减少了收购量。冷水沟锡矿的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了，向县财政交完一百五十万的税后，仅仅够发工人工资，给那三成工人盖住房的计划只好搁置下来。
想到这里，张建华一骨碌起身，从小行李箱里取出计算器，一拨一点。如果矿砂单价降百分之十，不建房不购医疗设备，给县里上缴的税款顶多能拿出一百万。如果降至百分之十五，则只能拿出八十万。县里几个领导盯这锡矿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降低税收肯定通不过。但是，明天的会上如果不降低矿砂单价，这个合同肯定签不下来。去年有几家矿山，不就因签不了合同一直停产吗？要停产了，一百多人没工作，老老小小只能喝西北风，更不要说向县里交税了，问题可就太大了。张建华想着，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上午八点，招商会准时召开，昨晚不知住哪里的矿长、副矿长们，一下了汇集到冶炼厂招待所会议室。大家多次参加这样的会，相互认识，打着招呼，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但那笑容里隐藏着戒备，毕竟是来抢生意、抢饭吃呀！
王厂长先发言，介绍了国内外的行情，提出收购矿砂数额与去年持平，收购单价必须下调的基本打算。
有人喝茶，有人抽烟，没人发言，表面平静，实则都在紧张地注视着会场上的动态。
“老牟，牟达利矿长，你带个头吧！”王厂长点了蒙山县清水河锡矿矿长。
身材壮硕的牟达利抻了抻西装领带，带着几粒白麻子的脸上堆出笑：“现在市场行情不好，我很理解王厂长你们的难处。这样吧，我们清水河矿的单价可以下调百分之十，但收购量要求上调百分之十。”牟达利说完，向与会者点点头，显得很有风度的样子。清水河锡矿比冷水沟锡矿规模要大一些，搞得早一些，低子也厚实一些。
张建华熟知锡矿砂市场的情况，收购量上调百分之十，基本可以弥补单价上涨的损失。牟达利这帐算得够细的。
牟达利坐下，其他两三个矿长先后起身发言，与牟达利同样的条件。张建华忽然警觉，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既制肘其他锡矿，也与冶炼厂抗衡。
“矿砂收购量不能增大了。厂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精锡签单总量与今年持平，总不能让我们买一堆矿砂堆在厂里吧。”王厂长说。
“不能再等了。”张建华想着，对着王厂长，“我们单价下调百分之十、矿砂量与去年持平，即三十万吨。”
这样的条件，等于完全按冶炼厂的要求办了，犹如一滴水掉进油锅，会场上一下子议论开了。人们的目光都投向张建华、王厂长。
“同意！我们按这条件与冷水沟矿签单！”王厂长很干脆。
不少矿山的代表纷纷效法张建华，最后一刻连牟达利也取消了增加百分之十收购量的要求。
当天下午，张建华代表冷水沟锡矿与省宏大精锡冶炼厂签订了合同。条件较高的四五家矿山最后没签上合同。签完后，张建华提出到宏大冶炼厂的选厂看一看。王厂长让生产科派一名技术员给张建华当向导。
傍晚，张建华返回沅城。正准备睡觉的马梅听到门铃声，起身开门：“这么快呀？我以为明天才回得来。”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张建华说着，招呼驾驶员进屋。
驾驶员把张建华的东西放进门里，说声矿长休息吧，踅身回家了。
“签下了吧？”马梅关切地问着，为张建华打开洗澡的电热水器。
张建华点点头，把带回的东西理顺，进了洗澡的卫生间。
马梅准备进卧室，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急促的咳嗽声，停住步子：“咳，咳，老咳，老咳，几年了，让你好好检查一下，你像猫盖屎样的应付一下，不拿自己身体当一回事。”
“水温低了，一会儿就好了。”张建华回应着。
张建华洗完澡，回到客厅，看到已换好一身睡衣的马梅坐在沙发上，显得很富态。
这是三室一厅、八十平方米，冷水沟锡矿的一类单元房，干部和二十五年以上工龄工人住这样的单元。对面楼是二类房，六十平方米，两室一厅，二十五年以下工人住的。这在八九十年代的沅城是令人羡慕的住房。
张建华把去省城的情况讲了一下。他就这样，有什么大事总要与马梅商量。
“签下合同就好，要不明年全矿没活干了。”马梅说。
“合同是签了，我觉得是签了个账单。”张建华把账算得一清二楚，按这合同干下来，全矿明年不盖住房，不搞新的投资，也只能拿出八十万上缴县里。如果县里收一百万，那还差二十万，如果收一百五十万，那还欠七十万。如果交不了，县里不满意；交了，盖不了新房，工人不满意。
“盖那三十户口工人的住房需要多少钱？”马梅问。
“小工这块自己干，运输自己跑，再和水泥厂换一些工，至少也要四十万。”张建华说。这些账，他在心里算过好多遍了。
“那交县里也就四十万了。”
“四十万也没有绝对把握，要是有个事故、工伤什么的，不也得开支？”张建华的脸上，掩饰不住愁容，“不过我还是想先解决这三十户工人的住房问题。工人们有老有小，县城边有个住房，小孩上学、老人看病都方便一些，人心也安定下来了。”
马梅听着，不时点点头。马梅了解张建华，矿山的事他总是先从工人考虑。
“休息吧。”马梅的目光里，投射出张建华能读懂的某种信号。
要在往日，他会上前揽住马梅，但今天，他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马梅肩膀，亲了亲她那微红的腮边：“明晚吧，我再想想明天怎么向县里汇报的事。”
马梅没说什么，进了卧室。
张建华把客厅大灯关了，打开靠屋角的小台灯。不一会儿，卧室里传来了马梅轻微的鼾声。张建华对这鼾声很熟悉，有一种亲切感，这鼾声给他们的夜晚增添了特有的韵味。这鼾声是从哪年开始的？刚结婚时，马梅可是睡得很安静的。
张建华一九七六年底调回沅城。一天下午在县城小学门口见到了马梅。马梅是沅城县城小学的政治老师，比过去稍胖了一些，脸红扑扑的，身后依然是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听说你调回来了。”马梅停住步子，态度不冷不热。
“刚回来没几天。前天见到高鸿鹄，他讲起你的情况。”张建华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