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辉十年,葵涌王城。
寒风朔朔,月色朦胧。
“君上”服侍的女官缓步上前,体贴地将紫貂大氅披上女人肩,“天气寒冷,君上还是早点歇息。”
女人正闭着眼睛小憩,闻声抬手拂开披风,轻声道:“我睡不着。”
声音泠然清越,却带着挥之不去地股烦躁郁结之意。
“这几日/我寝食难安。你再派人去成道允处,问他是否查到那畜生的消息。看不到他尸体,我心定不下来。“
“诺”女官立刻屈身行礼,疾步离去。
女官走出翀元殿,蓦然一阵寒风刮得她打了个瑟缩,今夜天色昏暗,从刚才开始她的眼皮直跳,竟也同样心神不宁。
“越大人!”侍立于宫殿两旁的侍卫看到端身作揖行礼。
她漫不经心“嗯”一声,快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后,突然转头直直望向那青年侍卫,狐疑道:“你是哪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盛仁去了何处?”
“回禀大人,小人不知!”男子声如洪钟,铿将有力。
她一惊,皱眉怒道:“你不知,谁派你来守王城的?”
男子沉默如石,一声不吭岿然不动。
她眉头越皱越紧,抬眼向前望去。
殿前阶梯两边站立着一个个陌生面孔,皆面无表情手持兵戈,在暗淡的月光下仿佛一尊尊漆黑诡谲的石像。他们虽然穿戴着宫廷禁卫军的衣服,却更像是宫廷刺杀者。
——不对!这是宫变前兆!
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电光火石间,那那青年兵卫却突然长刀出鞘,抬手一刀砍断了她的脖子!一道从血线瞬时飙向天际,随即汩汩鲜血从脖颈间奔流而下,瞬间染红半边衣裳!
女人双眼圆瞪惊惧交加,想要伸手捂住脖颈间伤口,却见那侍卫又是一抬手捅向她心口!
刀光雪亮森然,她只觉心头一凉,便再无了生息。
薛横祷“唰”一声收刀入鞘,面如寒霜,向后示意:“拖下去。”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出现,静静抬起尸体,在黑暗中隐去了。
“给她配副好点的棺椁。”暗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声调凛然低沉,极有磁性却又似乎带着无尽冷意。
薛横祷立即反身躬身行礼,肃然道:“主上!”
一玄衣男人从暗处走出。
他一身玄黑长袍,外披灰皮长毛大氅,头束象牙发冠,面色阴沉苍白,眼眸漆黑森冷,长相俊秀却十分消瘦,连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地,可是气势却极度锋锐逼人。
——如同屠戮的刀,锋光雪亮利不可挡。
“毕竟是她身边的人,死得太寒碜,她要生气的。”
漫漫长夜漆黑一片,猎猎寒风如恶鬼呼啸,任谁听了都有几分惊疑悚然。他却觉得从未如此神清气爽,今夜,在这座葵涌王城内,他终于要和他的好姐姐算一算旧账了,她欠过他多少,今夜他要一起讨回来。
……
空荡荡的殿内,灯光昏暗。
游岚伏于长案以手支额,双眸轻闭精神昏沉,突然间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倏然睁开眼睛。
内衫已被冷汗浸湿,心跳如雷如遭鼓击,她捂住心口,只觉难以呼吸。
女官久去不回,她浑浑噩噩间竟打盹做起了梦。
梦里宫城里外血气冲天灯火通明,那畜生嘴角含笑,气定神闲地提着一腥物从城门直走到殿门外,而后径直推门入内,将那物件扔在她怀里,她凝神一看,一声惨叫呼出——竟是游音的人头!
那满脸血污的人头缓缓睁眼和她对视,对她诡谲一笑:“姐姐…为他死了…我好开心呐……”
她骨寒毛竖肝胆俱裂,心似被匕首片片凌迟,抱着游音的头嚎啕恸哭,那畜生却在旁拍手狂笑,犹如厉鬼。
然后她就吓醒了,浑身上下涔涔冷汗。
环顾四周,整个宫殿内空无一人,烛光明灭闪烁,整个世界皆是昏蒙蒙黯淡淡的。
游岚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来人。”她心下慌乱,沉声喝道。
一片寂静。
“来人!”
殿内针落可闻,唯有窗外传来几声乌鸦怪叫声。
女人轻轻颤栗,不知为何她想起十年前“萧曹之变”那夜,也是这样的一片死寂。就在这样的沉默的黑夜里,先是宫人们一个个消失,血腥之气慢慢飘散,而后突然间火光骤起,金鼓喧阗杀声震天,王城内外一片末世癫狂之象,叛军士兵挥着长刀向侍卫身上砍去,殷红的血一道道飙起又落下,她捂着游音的嘴,拖着瘫软的她藏入了偏殿……
游岚脸色青白,闭上眼睛长吸气又慢慢呼出,将脑海中封存已久的片段挥去。
刚才还有几声乌鸦叫,现在连这都消失了。
偌大的王城一旦无声便显得分外可怕,灯火闪烁间,似有憧憧黑影伺机而动,欣喜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她缓缓站起,雪白的裙琚挽迤于地,青丝如瀑垂散腰间,心形脸上敷着厚厚脂粉,神思恍惚颜容憔悴。
“咚——咚——”
游岚猛地向殿门望去!
叩门人似乎并不焦急,耐心地等待着女王的回音。
“是谁?”游岚凝声屏气,冷声问道。
贺擎在门外弯唇笑了。
他并不回答,拂开欲上前推门的侍从,亲身向前推开了那道朱门!
黯淡光线下,她看着那道人影走进殿,恍若梦中情景再现。面色顿时惨白如纸,惊惧之下连退几步!
眼睛不由自主的瞄向他的右手!
——还好,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高悬于头顶的铡刀终于重重落下,又像是噩梦成真的荒诞无措,血气翻涌上喉咙,游岚闭眼捂住胸,心口一阵阵绞痛,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
她还没有蠢到觉得贺擎今夜来是自投罗网,事到如今,他既敢前来,必定已做好万全准备。
胸口多日来难纾的焦躁恐惧终于化为疲惫和无奈,心中的愤恨后悔恼怒快要把她冲倒!
恨自己十六岁时收养这个小畜生!
恨自己没在他羽翼未丰时收拾他!
恨自己为重回王宫竟委身于他!
这个卑贱狂妄的小畜生!
看着她痛苦的样子,贺擎不紧不慢的踱步上前,嘴角含笑神态邪魅。
殿门不知何时悄然关闭。
这个女人是他八年的仰望、爱恋和隐痛。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想要接近她一点点,她就会用那些举动沉默又坚定的警示他:别靠近我,你是我游氏王族的养的狗!
久而久之,他竟开始恐惧她的眼睛。
——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对她的企图由获得她的肯定变成了打碎她,将这个可恶的女人拉下王座,折断她的翅膀,打碎她的傲慢和冷漠,这样才能让她的眼睛看到他!
而马上,一切都要实现了。
他踱步至她面前,右手捏住她的下颚轻轻抬起,凝视着孱弱苍白的女人,一声嗤笑,后倾身于她耳侧,暧昧又狎昵地低声道:“……姐姐,今夜我要来收账了。”
夜,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