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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停留在龚阳记忆中最早的事应该是四五岁时,那时他们住在农牧局,这是县里畜牧局在此设的一个专供放牧的临时据点。每年春天,县里派人赶着一群羊上来了,一般是三四人,他们要呆整个夏天,中秋节前后到了宰羊的季节,县里又派人接他们回去,年复一年,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大概十多年,直到龚阳上了小学,离开了那里,农牧局才慢慢荒废了。记忆中,那时农牧局共有四间砖房,放牧人住两间,龚阳他们家住另外两间,这个地方也只有这两户人家,而且从牧羊人秋天走了以后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又来,期间只有龚阳他们一家。那时父亲常年在外跑运输,家里只有母亲、龚阳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还有五条狗,两条大的,一公一母,三条小的。在那种情形下,人与狗的感情很深,尤其在冬天,狗窝里比较冷,早晨起床一开门,狗就紧跟着闯进来了,昂着个脑袋耷拉着耳朵四处找吃的,它们很喜欢揪扯人的裤脚,只是咬着不放但是不会伤人,意思很明白“我饿了,快点弄饭”。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都是母亲起的最早,把火炉生着了,家里暖和了,龚阳和弟弟才开始穿衣服起床。母亲紧接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剩菜剩饭喂狗。北方的冬天很冷,放了一夜的剩饭菜早已结冰了,只好放在炉子上热了才能给那些大家伙和小家伙们吃。等这些家伙吃饱了,龚阳也起床了。他特别喜欢那只大公狗,白天,都是大公狗陪着龚阳玩,母狗和三条小狗守家。四五岁的年龄,正是淘气调皮的年龄,常常是龚阳带着狗,跑到山上玩,光秃秃的山十分肃杀。薄薄的雪花覆着大地,走在上面会留下淡淡的痕迹。在这片苍茫的草原上,常常会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小孩时而走时而跑,在前面;一只大狗,时而跳,时而叫,跟着后面。小孩与狗互相环绕,转着圈,他经常被狗拱倒在地上,小孩搂着狗的脖子,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小孩的脸和额头。小孩握着狗的“蹄子”,摇晃几下,狗很知趣的退后了,伸着舌头,瞪着眼睛,注视着小孩。小孩有点“生气”了,抓起身边的雪掷过去,雪花散落在狗的脑袋上。狗似乎并未生气,拨拉拨拉脑袋,呼着气,愣在地上。

有一次,爸爸开着拖拉机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办事去了,妈妈正在家里做饭。龚阳偷偷的跑出来,带着那只形影不离的狗,沿着拖拉机在雪地上碾过的痕迹追去了。那天天气不错,太阳当空,并没有刮风。他追了很远很远,但是一直没追上爸爸。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走多久才能追上,只是觉得好奇。天气渐渐阴沉下来,乌云慢慢遮挡了太阳,开始起风了。龚阳重新戴了戴皮帽子,扎紧帽带子。扑棱扑棱狗身上的雪花,继续前行。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到了一个背风湾,积雪很厚却不扎实,人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龚阳实在走不动了,这时他距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即使想一股脑的跑回去,也不可能了。不过,他似乎并不害怕,在这空旷的原野中,不见一个人影,天地间只有他和狗。狗来回地嗅着雪地,又跑到龚阳身边,仰起脑袋盯着他。这样又持续了一个钟头左右,可能是上天保佑吧,他居然遇着了老爹的子女。

老爹,龚阳的干爹。听父母亲说,在龚阳刚出生时,差点死了。那时只有几个月大,病得很厉害,去省城的大医院看,医生也诊断不出病因,好像还抽了骨髓,但也没用。父母已经放弃治疗了,在返家的途中,遇着了老爹。老爹是占卜算卦的,也不知道舞弄了什么,奄奄一息的小龚阳竟然慢慢痊愈了。龚阳的奶奶因此为他许愿,在龚阳十二岁时“圆生儿”(过生日)。就这样,老人家收龚阳为义子。实际上,老人家的子女与龚阳父母年龄相仿,但是老人家还是喜欢这个干儿子。多年后,龚阳十二岁“圆生儿”时,老爹背着礼物专门来看这个最小的义子,当然这是后话。

老爹的子女正好路过这里,遇着了龚阳。姐姐哥哥把这个愣头小子带回来,妈妈都快急死了,但是又没办法,因为襁褓中还有弟弟。

弟弟比龚阳小三岁,名字叫的很土,也很滑稽,丑儿。据说,是因为当时生下来时长得太丑,太难看,所以取名丑儿。丑儿,是母亲在做计划生育手术时,胎腹中留下的,也算是幸运,做手术时,恰巧主刀医生和爸爸比较熟,才悄悄的走了“后门”。多年之后,龚阳长大,每每与人谈起此事,总觉上天太过眷顾他,为他留下一个骨肉弟弟,不至于他一个人孤单。

草原的四季依旧,龚阳一天天长大。他很喜欢读书,爸爸专门找来小学一年级的课本,有空的时候教他语文和数学。那时的农村,根本不存在幼儿园,一进校就是一年级,学习成绩好,就升二年级。成绩跟不上,那么就继续读一年级,来年还跟不上,仍然读一年级。

五岁那年,妈妈送给他一件特别的礼物,一个手工缝的花书包。他特别喜欢,书包里装着那几本旧课本,还有爸爸为他买的铅笔和橡皮以及一个精致的铅笔盒。那时的他,最喜欢做的事,每天早上吃完饭,就带着那条狗去“上学”。杏桃沟小学,距离此地三公里左右,表哥表姐们都上学了,龚阳很是羡慕也很好奇。总是带着狗跑到三公里外的小学里,扒在教室的窗户上听教师讲课,看同学们朗读课文。放学时,他又带着狗,背着小书包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回家。回家时会路过奶奶家,那时候,大姑、大伯以及奶奶都住在这个村子里,一年后,龚阳才搬到这里,与奶奶一块住。

一年的时间过得真快,龚阳就这样兴致勃勃的跟着读了大半年书。早晨起床吃饭,饭后就带着狗“上学”。狗跑前面,他跑后面。实在跑不动了,龚阳会骑在狗身上,让它驮着跑,跑不了两步,狗不干了,赖在地上不走,没办法,只能自己走,让狗跟着走,但是要经常吆喝“狗儿,不要跑太快了,我可跟不上你,你再瞎跑,我还要骑你”。

狗,在龚阳童年记忆中,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是他是玩伴和哥们儿,也是他以及家人的守护神。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临近年终了。爸爸在外挣钱,家里面只有妈妈、弟弟以及龚阳,还有那五只狗。

那天晚上,睡得很早,妈妈睡中间,龚阳和弟弟分睡两边。半夜时分,狗叫声惊醒了母子三人。弟弟也哭了起来,龚阳蹑手蹑脚地下了炕,爬到窗户上。在玻璃上“哈”一口气,看到外面的情形。不远处的大路上,有两个人正试图走过来。五只狗,两只大的,一公一母,三只小狗,冲着两人一个劲儿地狂吠。那两人刚开始还只是大声的叫喊,后来就从地上抓起东西打了。但是几只狗来回不停地攻击两人,有时两只大狗攻击一人,另三个小家伙攻击另一人,有时又是其中一大狗带着两个小家伙攻击一人,而另一大狗带着另一个小家伙攻击另一人。龚阳爬在窗户上看了很久,弟弟在妈妈的怀抱中也不哭了。窗外,在大雪的映照下,简直如白昼。远处,五狗斗二人的情形,就像一幕电影,紧张而生动。这样,持续了大约一小时,二人觉着再逗留,也没用了,走了。很多年以后,当龚阳与妈妈再谈起当时的情形时,感慨颇多。有个疑问,当时那二人是贼,抑或只是普通的过路人,风雪赶路想进屋避避而已?这个问题,除了那二人晓得,只有天知道。

那五只狗,一年之内,有两只跑丢了,很可能是被打狗者吃了,有两只死了,只留下了一只小崽崽。一年后,也就是龚阳六岁时,搬出来了,搬到外面的村子——杏桃沟,和奶奶一起住。狗作为家庭一员,也换了环境,只是这时的狗,和以前不同了,天天被拴在院子里,作为看家护院的使者,一日三餐,都是家人把饭食倒在“狗盆子”里,它自己吃。“狗窝”也很简陋,有时是用石头砌的,有时就是随便找个背风地,稍稍的铺点草秆。这只狗,最让龚阳揪心。几年后,龚阳得了牙疼病,村里人想出一个偏方:把狗骨头烧红,“炸”在冷水中,然后喝下去,就可以治牙疼。当时根本无法找到狗骨头,爸爸背着龚阳,把狗拉到房后面吊死了。狗肉被炖着吃了,但是龚阳吃不下,一是因为牙疼根本没法吃,二是心里难受但又说不出。实际上,这个偏方根本不管用。多年后,龚阳读初中时,有那么一段时间经常做梦,梦见那只狗。一只黑色的狗,昂着脑袋,站在空旷的山巅上,对着静静的夜空,发出一声声清澈的长啸,眼中满是泪水。

此后,又养过两只黑色的狗,但是都养不住,每次都是跑丢了。所以后来家里面养的狗都是黄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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