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合拢的,是相册,关不上的,是里面一张张或微笑或严肃、或紧张或得意的脸,象一面镜子般,就这样让含笑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她甚至都不记得这些相片是谁拍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但只觉心口微烫、微慌。
目光投向安子辰,能有小说书下形容的那种可以将他内心看穿的本事多好,如此……,又如何?含笑自问一句,却茫茫然答不出来。就算当年安家并不仅是单纯地想握住枚兑现承诺的人质,就算安子辰……喜欢她,一条与本意相违的路走至今日,又有谁问过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生她是父母,不可以指谪她们的自私;安子辰呢,以为给她一份有肉吃肉、有粥喝粥的生活,就也有自私的权利?相比所有人都以漠视她的感觉作自私的基石,她是不是,更有资格和权利说自私?四个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二十四个六十分,六十分个六十秒,当中哪怕有一分一秒放纵她说出那个“不”字,她和秦锐,又岂会走至眼下这个境地?
含笑心中凄苦难当,偏偏时点已迈入新年倒计时,窗外密密匝匝的鞭炮声响侧耳际,漫天烟花卷帘可见,电视机声被安子辰开得很大,一堆人在里面反反复复地说些拜年、团圆之类的贺辞,主持人扯大了嗓门祝愿想升官的升官、想发财的发财、想爱人的赶紧去表白。
她心思恍惚,还来得及表白吗?
来得及,秦锐说过,他已经和周琴取消了婚约。周琴,想到她,含笑心头一跳,丝丝缕缕的寒意不知打哪冒出,浸得肌肤冰凉。自己的“来得及”,于周琴而言,何尝不是又一种自私?
可以大方的时候,她舍不得大方;
可以放弃的时候,她舍不得放弃;
不叫自私,又可以冠上怎样一个些许没那么深刻的词?
“你怎么了?”安子辰一直都没想通,那么喧闹嘈杂的声音,自己又喝得头重脚轻,怎么会听见厨房里寂寂寥寥的流水声。他揉着太阳穴走过来,只见含笑双手浸在水已快溢出来的洗碗槽里,眼神空洞。
他赶紧关上水龙头,把她的手捞出来,气急败坏地吼:“傻呀你,就算洗碗也用热水洗呵。”
含笑这才清醒凉意打哪来。她不语,看安子辰满脸不耐地扯过条干毛巾,裹揉她的双手。他的神情常年都是一副洞悉世事后的锐利和冷漠,看向她时,更有种极度睥睨的傲慢,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不会的,她一定搞错了,安子辰恨她,恨宋家,因恨才关注她,收集她从小到大的资料……,一定是这样的。
“还冷不冷?”安子辰双手握着她被毛巾包住的手,拉近她的身子问,气急之后,声音一派温怜。
含笑仿似被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熏醉,骤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筑就的假设轰然坍塌。
那是按约定应该只在人前才秀演的模范夫妻模样!安子辰说他的生意需要一种夫唱妇随的恩爱,男人的面子也需要,含笑同意,所以,她允许并接受两个截然不同的他。现当口,哪有应酬、哪有外人?而他的关爱,一览无遗。
“你……你喝醉了。”含笑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
有些醒悟过来的安子辰一怔,冷下脸,硬声说:“是的,我喝多了。”
他扔开她,僵身而去。
毛巾顺着他的手滑落入地。
冷和热,恨与爱,极尽极致。含笑蹲身拾起毛巾,至挂晾平整,简单动作中不知穿越了多少个极端,走出厨房,客厅里已没人。
窗外仍有震耳的鞭炮声在昭示着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含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种种纠葛扔在过去的那一年里,随时间封闭。就算安子辰真喜欢她,又如何,不也只有两年了;就算她不喜欢安子辰,又如何,不还得等两年?言而有信,她做得到,安子辰,也应该、必须做到。
她下定决心不再去想与秦锐无关的情和爱。拿起手机,触摸屏在指间抹过的瞬间变亮,墙纸、功能提示符、时间……,屏幕复杂得看不到她想要的单调:未接来电。
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
打过去?含笑倒是想,只不过,怎么说?我想你了;我老公已经睡下,所以,我可以和你聊两句;我爱你……,哪一句不是对秦锐莫大的讽刺和侮辱?不,这些都不是此刻的她有资格说的话,忍耐,继续等待,她终要有那么一天,堂堂正正地匍伏在他脚下,谢谢他六年的专注与痴情,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将穷尽自己后半生之全部来回报他、挚爱他。
枯坐到天光透白,抵不过倦意,含笑转回卧室。门刚推开个缝,廊灯投射进房,她的头“轰”地一下又炸开。捱到现在捱不住了才进屋,无非是抗拒难以启齿的“同床不共衾”之暧昧罢了,然而,透过微光,她看见睡床空洁,安子辰,安子辰裹了床被子踡在地毯上。
这个男子,要么就是过于冷傲,要么就是过于……重视她的感受。
含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做不出这道判断题。
她咬咬牙,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抱了睡衣裤进内室卫生间换了,蹑手蹑脚爬上床。
本来应该是很困的,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地毯上的安子辰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象烙烧饼般辗转。冷吗?她扬手暖气风口,热乎着呀,又隔了会,听他那头的动静不仅没停下来,反似更加频繁,含笑有些忍不住了:“安……子辰,你还没睡吗?”
“嗯。”他的声音里有丝压抑着的难受。
含笑打开夜灯,翻身下床,“是不是觉着冷?”一边问一边伸手摸他的被子,触手是他微微发抖的身体,含笑失色。
安子辰紧了紧被子,“喝了些酒……,睡会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她做不到不管。
“来,睡床上去。”不由分说,含笑将他扶起,见他的手压在胃上,又问,“胃疼?”
安子辰没说话,提力撑身倒入床上,还是踡着身子抖得厉害。
含笑把暖气开高两度,替他盖好被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找胃药、倒开水,一边愤述:“拜托,就算要耍酷也等着人精神了好不好?是吃止疼药吧?”
安子辰还是不说话。
含笑有些上火,摁亮大灯,扒开被子,“安……。”只见灯光下,他皱眉眯眼,脸色青白,偏还倔强地将嘴唇抿成一根直线。
就这样气馁。含笑软了声:“到底哪不舒服,你倒是说呀。”
安子辰的眉头又紧了紧,微睁开眼,含笑发自内心的焦急和关切印进来,象块湿烫的毛巾熨过病胃,暖暖融融。他闭上眼,声音低哑:“想吐,吐不出来,烧得慌……。”
那该吃什么药?含笑傻眼,想起以前爸爸也是经常喝高,母亲不时陪他趴在卫生间里用手伸嘴里抠,刺激呕吐。也不再多想,抓了件外衣,扶安子辰坐起披上,“来,我们想法吐出来。”
她真的就架着他半跪到马桶上,没等安子辰反应过来,一只小手伸进他嘴里,两根手指象弹钢琴般跃动着往喉管里钻,又轻,又柔,又软,又痒。他“哇”的一下喷出无数腥恶酒臭物自含笑手腕流下,正羞惭难言,却听含笑轻拍着他的背鼓励说:“再吐,全吐出来就舒服了。”
生平第一次,安子辰自醉酒后体味到漫盖过难受的感动。
漱洗干净,回到床上,喝下杯温烫的养胃冲剂,躺在蓬软的羽绒被里,尽管头还是有些昏沉,但安子辰的确感觉舒服了很多。他依旧象是不敢相信般半合着眼,隐隐见含笑人影晃动,大灯被关,晕黄的夜灯光如纱般笼罩下来。安子辰突然莫名其妙地不自然。候了半天,枕边还是空空静静,他慢慢踡身,又似是不胜寒意。
就在他迷迷糊糊、睡不着又不愿醒时,有清淡的体香附近,一个暖热的布包被塞入他怀里,一只手拉了他的手抱住布包,仿似自天簌传来的声音软软拂过耳畔,“我随便找了个酒瓶来灌,怕爆,不敢烧太烫,你用着要是变凉了就赶紧扔出来。我在这,觉着有不妥随时叫我。”说着,掀起个角的被子又被细心折盖好。
安子辰没说话,只是更深地将头埋入枕被间。含笑一通折腾下来早已过了睡意,抬眼见窗帘后亮色隐现,抱着床被子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至初一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