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阳学堂。
东堂院门外,端立着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此刻形容焦灼,脚步踌躇,不断向屋内张望。
这位头顶发辫,容貌俊朗的少年叫张来生,着立之所乃是高先生的院门。
此番因怀有要紧事,才迟迟不敢进门。神思良久,终壮着胆子踏门而入。
见屋内无人,张来生长舒心气,在桌前躬身写道。
“吾生于‘三千年未有之历史大变局’,必将以救国图志为吾毕生之求。然今时逢乱,学生不得已归家,不敢奢望无罪于先生,但请先生予余数日,待余归来之日,甘愿受罚。”
写下最后一字,张来生悄然将信摊在桌上。
环顾屋室,一丝难舍涌上心头。当下心中叹道:“今昔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愿先生万事顺遂”。
再望一眼留信,张来生收起心中之念,毅然离去。
而张来生没机会见到的是,在他离去的一瞬,高先生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望着他的背影,抚须哀叹:“此子性柔,哀哉!哀哉……”。
张来生归家念头奇盛,离开之势自无半点拖沓。
路遇诸多同窗,他也只随意应和几声,便匆匆而去。
闷头疾行,不愿耽搁半点时间。
然天不遂人愿,身后喊声传来。
“张来生!张来生!哎!老张!老张……”
张来生装作未闻,仍步履不停。
谁想,身后此人竟几步冲到他面前,拦住去路。
“我说老张,你跑什么啊?赶着去投胎啊?”
“哦?原来是徐兄啊,我方才赶得太急,未闻,未闻,嘿嘿……”,张来生尴尬道。
“你这般赶路,是要往哪去啊?”,徐长野倒不甚在意,继续道。
“家中有急”,张来生苦于应付随口道。
“哦?这倒奇了,何事一定非要现在回去?”,徐长野满脸疑惑,道:“咱们可还有半月,就岁期结业了!”。
“确是非回不可,徐兄,我着急赶路,便不与你不多说了啊”,张来生推开徐长野,逃离似地跑开。
徐长野踉跄了一下,站定张来生已是走远。
无奈朝张来生的背影喊道:“唉!你不与苗苗去一声告别吗?”。
张来生一怔,便复疾行。
“嘿,这家伙!”,徐长野注视着张来生未止的背影笑道。
对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回家应算得一大乐事。
张来生心里却乐不出。
依照从前,如不出意外,顶多再有半月,他学期之日便满,自是归家之时。
可此番事发突然,他三哥来信,言家中变故,命他早些归还。这般的话,即是面临结业,归家仍刻不容缓。
如此,结业典礼便与之无缘,同窗的业末告别他也难以达到。
思量几番,张来生忧心更甚,自语道:“只盼高先生能为我多多打点”。
行走间,已望见渡口,正见到一轮船将开离。
张来生不禁加快步伐,并大喊道:“等等我!等等!”。
所幸,终赶在船开之前上了船。
立于甲板之上,张来生正了正白色衣襟,看着泛起的浪花,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实是未料,这个度过了五年光景的地方,竟是以这般方式作别。
泛起的心,久不能平,他道此番离别,难舍除先生外,最放不下的,便属苗苗。
张来生皱起眉尾,苦着脸望着学堂的方向,几度哽咽。
良久,他才提起向下的嘴角,转身,看向前路。
忐忑地熬过几日,终于安然抵达青泥洼,青泥洼下了渡轮,张来生一刻也不敢耽误,便踏上回家的列车。这之后又颠簸一日,总算抵达奉天。
城门上“奉天城”三个大字近在眼前,张来生住下脚步,只片刻,眼眶便盈上了泪水。
“五年了!我终于回来了!”,张来生声音颤抖道。
沙哑的声音,引得进城之人纷纷侧目。
张来生尴尬的笑笑,握着发辫向后一甩,起脚进城。
奉天城内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张来生循着曾熟悉的街道,朝家中走去。
“和以前无异,就是多了些洋毛子”,张来生自语道。
“不过也不算是罕事了,日前那火车上,也见识了不少”,他又想。
走马灯似地过了街道,张来生终于见到那盼望已久的家门。
这刻,张来生翻涌的心,竟好似,归于平静。
门前站定,他却不敢去推那扇门。
抬起的手几度放下,他生怕开了门,听到的是个噩耗。
这几日赶路,张来生曾无数次的告诉自己,毋须担心,许是家里人想念。可转念又想,若非要事,又怎会五年来风平浪静,偏如今来信。
张来生再次将手抬起,但这一次,未等他碰到大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九…九…九少爷?!真是少爷!是少爷回来了!”,一老人惊讶地望着张来生,呆了一瞬,立即激动地朝堂屋大喊。
张来生记得这个老人,叫连伯,是家里的管家。
伴着管家的喊声,屋里陆续出来十数人。
张来生看着众人的脸,心底亲切,手脚却僵硬起来,只嘴上叫人。
“爹!娘!”
“孩儿……回来了!”。
一对华服男女走到近前,一左一右拉起他的手。
华服女人柔声颤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华服男人抬起左手朝张来生胸口就是一拳,道:“臭小子,长高长壮实了,哈哈哈”。
张来生猝不及防,向后跌了一步。
那华服女人瞪了那男人一眼,心疼道:“怎地那么大手劲,生儿身子骨弱”。
华服男人只嘿嘿笑,也不辩解。
华服男女自是张来生双亲。
张来生正欲再说,突听内里有人唤道:“是小九回来了?”。
张来生母亲一惊,赶忙道:“快去拜见祖奶奶”,说着拉他进了院子。
众人分两排站立,尽头处,一花甲婆婆缓步走出,婆婆神情矍铄,眉眼开合,微笑地望着张来生。
张来生唤那婆婆道:“祖奶奶”。
“嘿,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祖奶奶褶皱舒展,慢语道。
“嘿嘿……”,张来生手抚后颈,傻笑道。
目光扫过两旁,张来生发现叔叔伯伯、姑姑婶婶皆在此地,但同辈兄姊,却无一人。
他便问道:“三哥他们人呢?”。
“且先进去,稍后与你细说”,祖奶奶道。
张来生随众人进了屋,未及坐定,便欲问话,但被他的父亲拦下。
张来生心下不解,却未冲动,心想稍后总能解惑。
不多时,祖奶奶坐定道:“小九已回,我们便继续召开族会”。
“此次钱郑两家,同时出手,定是有备而来”,祖奶奶端起茶杯,小抿一口,继续道:“现下族中小辈,都已派到城东、城西、城南、城北的铺子里去了。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一定要守好城中的祖产,万不可给钱郑两家,可乘之机”。
目光转向张来生,祖奶奶又道:“此番之所以,急召你回,实是担心你的安危,听闻,钱郑两家这次,不单是瞄准了奉天,就连其他城市,他们也都伸了爪牙”。
张来生心生疑窦,问道:“张家和他们两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此次突然出手?”。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向我们张家挑衅!”,二伯老脸通红道。
“就是!”
“他们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今后再让我看到他们的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
众人不禁附和道。
祖奶奶摆了摆手,四下噤声,又道:“我虽知此番钱郑两家,必是大有文章。然而究其原因,我却无半点头绪”。
祖奶奶手肘支桌,扶住额头,思虑道:“我们却也不能坐以待毙,之棠!”。
“在”,张来生父亲忙应道。
“你现下立刻去通知族人,提高警惕。此事非同小可,无论是奉天的族人,还是外城的族人,所有的铺子,都告诉他们,严加戒备”。
祖奶奶转向另一人继续道:“之黎!你速派人,盯住钱郑两家,若有异动,即刻告知我”。
张之黎是张来生九叔,张之黎为人素来狡黠,这般场合,也只嘴角轻扬,并无严肃。
祖奶奶见怪不怪,想是早知此人性子。
张来生目光去到,他这九叔只玩笑似的挑挑眉,好没个正形。
祖奶奶又逐人交代了些琐事,便让众人散去。张来生欲随众人离去,却被祖奶奶唤住。
张来生眼波稍转,望向双亲。
谁知双亲并未多言,只眼神示意宽心,随即转身而去。
张来生只得立住,静候祖奶奶言语。
祖奶奶犹是淡定,只道:“茶淡了些,小九,去给祖奶奶添些来”。
“是”,张来生应声拿起茶壶,去边上的檀木桌,找了些半天腰,加了进去。
正自加着,便听祖奶奶慢斯条理的道了起来:“说来,祖奶奶此番唤你回来,倒有私心在内”。
“啊?”,张来生沏上新水,盖上壶盖儿,抬头望道。
“张家年轻一辈,少有成器之人,唯有老三、老七和你,让我宽心。族里的商号,老三一人无法兼顾,老七又不在奉天,祖奶奶让你回来,是想你能帮帮老三”。
张来生倒了杯新茶,端给祖奶奶,正色道:“放心吧,祖奶奶,我一定好好帮三哥”。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是嘀咕:“我能帮些什么呢?”。
祖奶奶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原本这些事,也轮不到你们小辈,但是,这次……哎……我张家,怕是要有大难啊”。
张来生听地悲凉,便劝慰道:“祖奶奶,您且放心,咱们张家都是福贵之人,不会有事的”。
“哎……”,祖奶奶若有所思,只叹道:“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