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兴镇,一个偏远的小镇。地理位置的偏远,让它在这军阀混战的年代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沈孝义是镇里的教书生先,长得斯斯文文,为人和气,脸上经常戴着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镇里识字的人不多,信件往来多会请沈孝义帮忙,所以镇里的人看到他都会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沈先生”。
早早的起来,看着窗外阴气沉沉的天空,沈孝义皱了皱眉头,虽然冬日的严寒已经过去,但至今为止他还没有看到过放睛的天气。估算着老板娘去江南购茶回来的日子,他不免心里有一点点激动,毕竟在这个小镇上,喝点好茶算是他最好的享受。
小镇上本没有茶楼,沈孝义来之后不久,才盖了一座。茶楼没有名字,只在店面前挂了一块招牌,上面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茶楼也没有老板,却有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老板娘姓萧,叫萧九娘。没有人知道萧九娘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哪里人,只知道她出手很阔绰,初来镇里时就花了大把银元请镇里人盖了这座茶楼。
萧九娘长得很美,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似乎略宽,眉毛也似乎略粗了点,结果就显得鼻子和眼睛略小。但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那张薄薄的嘴唇与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眉、她的鼻子却形成了一种近乎完美的搭配。
茶楼的客人并不多,并不是因为茶楼的茶不好喝,萧九娘用的茶叶都是各地最上等的茶叶,也不是因为茶点不好吃,萧九娘做的几样茶点甚至比得上上海大茶馆里的茶点师父。更不是因为茶楼的茶点需要花太多银钱,镇上曾到京城见过世面的人都说萧九娘简直做的是赔本生意。
客人不多的原因是老胡。
老胡是茶楼里的伙计,镇上的人第一次见到萧九娘的时候,也就是第一次见到老胡的时候。和萧九娘一样,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萧九娘管他叫老胡。他身形高大,约八尺左右,眼若铜铃,须髯如戟,说话就中打雷似的中气十足。虽然他的头发胡须都已发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是他的身体似乎仍像年轻人一样充满了力量。自从想打萧九娘主意的镇长儿子被他一瞪吓尿了裤子后,不但吓跑了那些其他想打萧九娘主意的人,也吓跑了不少胆子小的客人。
沈孝义穿起他那已经洗得发白的长衫,将他的眼镜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后架在鼻梁上,再戴起他那顶已经变形的毡帽,整理了下衣裳,带上钱袋就出了门。
镇上的生意人都已经陆续的打开店面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很多人都在不停都跟他打招呼,他一边不停的点头示意,一边向茶楼走去。虽然他想早点去茶楼,但还是不好意思走得太匆忙,究竟是想早点去喝萧九娘从江南带回来的新茶,还是想去见见月余不见的萧九娘,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临近镇尾,他看见街边蹲着一个少年,那少年低着头,穿着一身兽皮制成的衣服,面前也放了几张兽皮,那几张皮可能是由于少年不懂得怎样鞣制,散发出一种怪异的味道。街上的人经过少年身边时,都会捂着鼻子快步走过。
沈孝义看着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低头想了想,又接着向茶楼走去。
茶楼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沈孝义微觉奇怪,平日里老胡每天起早就会将茶楼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一遍,然后肩上搭块白得发亮的抹布,像个门神似的站在店门口。
沈孝义迳自走进茶楼,站在柜台前叫了一声:“老胡,在么?”
茶楼里间一个悦耳动听的应道:“老胡到镇口去买东西去了。”接着一个身着蓝色袄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掀开茶楼里间的门帘走了出来,正是茶楼的老板娘萧九娘。
沈孝义脸出浮现出一丝笑意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九娘露出她那张特别的笑容道:“昨天就回来了。”
沈孝义道:“看来今天要老板娘亲自招呼我了。”
萧九娘边住柜台里走去边道:“你不嫌我这丑八怪碍着你的眼?”
沈孝义叹了一口气道:“奇怪,真奇怪。”
萧九娘转过身来,一双秀目紧紧的盯道他道:“奇怪什么?”
沈孝义道:“什么时候丑八怪也能迷死人了。”
萧九娘白了他一眼道:“我倒是愿意天天都来招呼你,就是怕你不愿意。”
沈孝义笑道:“愿意是愿意,可是我怕麻烦。”他并不是个轻浮的人,一是因为他是茶楼里的常客,和萧九娘还有老胡都比较熟络。二是因为曾到过国外留学,所以并不像传统守旧的人那般拘谨。
萧九娘秀眸亮了起来道:“什么麻烦?”
沈孝义道:“老板的麻烦。”
萧九娘的秀眸黯淡了下去,转过身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有老板娘,并不代表一定有老板的。”
这一声轻轻的叹息,让沈孝义想了一个身影,一个绰约多姿的身影,当年他离开这身影的主人时,这身影的主人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也发出了同样的一声叹息,这叹息声似乎将萧九娘和那身影重叠起来。他突然想狠狠的扇自己两耳光。这也让他第一次觉得萧九娘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洒脱。也许她和自己一样,有很多放不开,也忘不了的往事。
正琢磨着说点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打雷般的声音道:“沈小子,你欺负我们老板娘?”
听到这个称呼,沈孝义就知道是老胡来了,小子这个词在老胡的家乡算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爱称。沈孝义的年纪虽已不小,但在这个已近古稀之年的老人面前。他怎么敢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沈孝义不禁松了一口气,笑道:“就凭你老胡那身板,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啊!”
茶楼外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着一身玄色长袍,肩上搭着个小小的口袋。用蒲扇大的手掌在沈龙面前晃了晃道:“知道就好,敢欺负我们老板娘,我就喀嚓一下拧断你的脖子。”一边说,一边将用另一只手将自已肩上的口袋放到柜台上。老胡虽然是个老人,但他比很多年轻人更像年轻人。
沈孝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笑道:“你究竟是个茶楼伙计,还是个杀人放火的土匪?”
老胡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来喝茶的还是来耍嘴皮子的?”
沈孝义道:“当然是来喝茶的。”
老胡道:“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孝义笑道:“茶楼里又没规定站着不能喝茶。”
老胡嘿嘿的笑了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调侃的味道道:“我们这里的客人都是坐着喝茶的,只有老黄才会站着……”话未说完,老胡似乎想起来什么,接道:“那个穿着兽皮的小孩子又来镇里卖东西了。”
沈孝义点了点头道:“我看见他了。”
老胡道:“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只穿兽皮的人了,记得我小的时候只有山里的猎户才会这样穿。”
沈孝义摇了摇头道:“他不像山里猎户的孩子,猎户都很懂得怎样处理野兽的皮毛,制成的兽皮绝不会有那种怪异的味道。”
一旁的萧九娘道:“是啊,那味道怪得让人受不了,奇怪的是他好像每次都能卖完。”
老胡指着沈孝义笑道:“那是因为总有个冤大头会把那些没法用的皮买回去。而且还花的是整整一个大洋。”
萧九娘愣了一下,转头看着沈孝义,目光中尽是温柔之色,柔声道:“为什么?”
沈孝义道:“没有理由。”
萧九娘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在很多时候,没有理由也算是一个答案,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帮助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她很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但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不多。
老胡道:“那孩子定是个哑巴,我从来没见过他说话,上次借着卖兽皮,想打听下他住在哪里,是哪里人,结果他一个字也没说,最后连兽皮也不卖我了。”
沈孝义摇了摇头道:“肯定不是。”
老胡道:“你怎么知道?你和他说过话?”
沈孝义笑道:“那当然。”
老胡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道:“真的?他跟你说了什么?”
沈孝义道:“我问他狼皮卖多少钱?至少他说了两个字。”
老胡道:“哪两个字?
沈孝义道:“随便”
老胡苦笑着道:“这至少证明了他并不是个哑巴”
萧九娘也笑道:“快别说了,快去帮沈先生沏壶茶来。”
老胡应了一声,往里间去了。
萧九娘看着沈孝义道:“你先坐着。茶一会就来。”
沈孝义点了点头,转身往茶桌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着萧九娘问道:“老黄是谁?”
萧九娘呆了一呆,失笑道:“你别理老胡,他说的是我们茶楼后院养的那头大黄狗。”
沈孝义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