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出自一个男人之口,口气十分狂妄不羁,三分嗔怒之中却带着七分戏谑,似乎隐隐间还听得出几分欣喜之意,林炎岚心中一动,猛地站起身来,试探着向后退了几步,待倚到一棵大树时,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由于方才只顾逃命,此时睁眼看时,林炎岚方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树林深处,如今周身尽是大树,月光透过树枝透过来,不甚明亮,而六合城却是离得远了。
林炎岚四下看去,却并未见到有人,刚才那些鬼魂远远地退在十数步外,并不退走,却也并不扑过来,似乎是忌惮着什么,自己退一步,它们便进一步,自己进一步,它们便退一步。
林炎岚心中疑惑,却也看出这些鬼魂虽然觊觎自己的身体,却似乎并不敢贸然扑上,一时间倒也松了口气,不由地想起了刚才的声音。
然而,所奇者,方才分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此时四下看来,却并不见半个人影,林炎岚摇摇头,心道莫非自己惊吓过度,以至出现了幻听不成?
便在林炎岚思量之时,那声音却又传来:“喂!臭小子!乱转什么!”
林炎岚一惊,立时跳将起来,激灵灵一个转身,却依然未见有人,可是这次他听得真切,那声音分明便是从背后传来,且近在耳边,却究竟是人影也不见一个。
如此一来,林炎岚全身一麻,汗毛倒立,不由地边退几步,将剑举在身前,颤声道:“你你你你……你是谁!我我我……我可不怕你!”
前方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不可教也……你不怕本道爷,可怕身后那些鬼怪么?”语气之中尽是讥讽之意。
果然,此言一出,林炎岚立时转身,晃了几剑,原本已悄然紧逼过来的十几个鬼魂又退了回去。
“要不要本道爷替你打发了这些小鬼?”那声音哂笑一声,傲然道。
“你……你在哪里?“林炎岚不敢再回头,只得一边持剑同那鬼魂对峙,一边问道,他方才急切间连挥几剑,那些鬼魂便远远退避,林炎岚虽不明就里,却也看出这把剑虽然残破锈蚀,那些鬼魂却似乎十分忌惮。
“我就在你身后!你这小子居然视然不见!不可教也,不可教也!”那声音似乎很是失望。
林炎岚回过头,眼前一片朦胧,除了树还是树,哪有什么人?忙又转回头来,看着眼前的鬼魂:“你在哪里!我……我可看不到你!”
“在你后面!”那声音老大不耐烦道。
林炎岚一面提防着眼前的鬼魂,一面依言向后退,直退了五六丈远才停下,转头看时,却依然不见有人。
“不可教也……”那声音已颇有无奈之意,叹气道,“继续退!”
林炎岚只得继续慢慢后退,又退了十数丈,只听得身后那声音道:“停下吧!”
林炎岚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却见眼前横七竖八倒了十数棵大树,一棵横倒的树干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影,月光从空处照下来,林炎岚仔细观瞧,无奈树木纵横,未能看到那人的影子。
“臭小子,鬼鬼祟祟看什么!”那人纹丝未动,没好气地一声断喝。
林炎岚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你你是人是鬼!”林炎岚见那人方才隔了数十丈便能看到自己,心下大奇。
“你家道爷当然是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不救道人‘,’见死不救‘的’不救‘!臭小子孤陋寡闻,却没听过么!真真是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那人影说完,蓦地跳将起来,一步便跳到离林炎岚仅只五步之远,哇哇大叫,林炎岚只觉一道黑影,接着便见到此人面貌,一张大脸瞬间到得眼前,吓得“啊呀”一声坐倒在地。
但见此人一身墨绿道袍,破破烂烂,一张马脸拉得老长,面皮黝黑带绿,颧骨突出,双颊深陷,两撇长长的髭须分左右高高翘起,一双眼睛浑如铜铃也似,嵌在一张瘦脸之上,既显滑稽,又有几分可怖。
那道人张牙舞爪,上窜下跳,口中只是哇哇乱叫着“不可教也”,一头叫花子也似的蓬乱头发甩来甩去,状若疯癫。
林炎岚一面要提防身前的阴魂,一面又骇于眼前的怪物,夹身中间,真真是进退无路,前后无门,心中连天价叫苦。
那道人口中兀自乱叫不停,蓦地一拳向着林炎岚打来,林炎岚刚起得身,却只听得拳风如雷,未及看清便只听得眼前三迟处一声炸响,当真是震耳欲聋,不由地又跌坐在地,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那道人一击之后,骂了一声娘,双拳连挥,向着四面八方狂风骤雨般打去,拳声霍霍,惊心动魄,拳风所及,打得身旁树木碎屑乱飞,地上乱坑遍布。
然而,那道人打出的拳分明有夹风挟雷之势,却只是将周身三丈之内搅得乌烟瘴气,那拳力一及周身三丈之外,立时便如遇到一堵无形的屏障一般,凭空之中一片黑气一闪而过,如烟如雾,只如纱幔般轻轻一晃,便将拳力尽数化去,任是那道人拳中有开山裂石之力,只是无法波及外界丝毫。
那道人又挥了三五十拳,尽皆只是徒然。
林炎岚看得惊奇,待见那道人停下拳来,口中虽兀自咒骂不休,语气神色间却分明多了几分丧气之意,料想他必是被某种十分厉害的事物困在了此地,立时安心了不少,又有些同情起此人来。
林炎岚本想出口询问,那道人突然右手虚空一抓,一道黑影闪过,手上已然多了一柄狼牙大棒,长及七尺,粗逾数寸,只怕不下二百斤之重。
林炎岚见那道人样貌瘦削,堪堪与那大棒一般高,却是只手持棒,浑若无物,竟不知他哪里来的如此气力。
只见那道人口中默念了几句什么,单手一送,那狼牙大棒电光火石一般向上激射而出,林炎岚只听得耳边轰然一记炸雷响过,顿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一声痛呼,惨然色变。
便在此时,却听得那道人也是一声惊呼,也不见他如何行动,早已闪身两丈之外,在他原本所站之处,狼牙棒受头顶屏障反弹之力反击下来,已然深深插入地下,炸出一个丈余深坑,林炎岚抬头看去,果见那道人头顶三丈高处,月光之下,一片黑气轻轻一晃,随即消失不见。
月光如银,洒将下来,照在那道人脸上,但见他脸色漆黑带绿,一脸阴沉,却分明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道长……”林炎岚见他状如困兽,此刻口中也不再咒骂,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同情之心又起,道,“你……你没事吧?”不由地便走上两步,忽然“哎哟”一声,撞到了那无形的屏障,被弹回来。
“臭小子!“那道人怒道,”你却不是明知故问,消遣你家道爷不成!“接着那道人却又大笑起来,口中直道”妙极,妙极!“
林炎岚初见他时,便见他是这般疯疯癫癫的,实是莫名其妙,此时见他忽然又欢喜起来,口中直呼妙极,又是一怔,料想他是看自己出丑却才欢喜,气道:“你笑什么?“
那道人又大笑数声才道:“本道爷一时不察,着了那臭丫头的道儿,被困此处,三天三夜不得其门而出。如今你被阴魂所迫,本可躲入这法阵之中,任他什么恶鬼妖魂,自是伤你不得,奈何你却进不来!妙极,妙极!当真是造化!“
林炎岚心中来气,揉了揉被撞痛的额头,白了那道人一眼,冷冷地道:“道爷说得是,你欲出来而不得,我欲进去亦不得,果真是时也命也,天大的造化!“
那道士本来还自好笑,听得林炎岚非但没有生气,却对自己所言连连称是,竟是忽然安静了下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道:“不可教也!不可教也!你家道爷最不喜欢的便是别人趋附于我!你若同我争论,我便欢喜,你越是趋附于我,我越着恼!臭小子,你自以为是,卖弄机巧,可是盼我救你么!本道爷法力无边,对付这区区小鬼,自是不在话下,但你说错了话,本道爷偏不救你!‘不救道人‘的名号岂是白来的么!见死不救,不死亦不救!“
林炎岚冷笑一声:“你啰嗦这许多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道爷法力无边,小子却才已然亲见,三丈之内,果然是‘无边‘的!那些鬼魂似乎是怕这法阵,我便靠着这法阵捱上一宿,它们近我不得,天亮之前,自会散去。只是可惜了道爷,却不知还要在这法阵之内待上几千百年了!果真是妙极妙极!“
林炎岚虽自幼体弱,却实是顽皮得紧,嘴巴上更是刁钻,加之自小便得慕容赦教授,颇多读书,却不似陆飞英一般温文尔雅,反而是越发的伶牙俐齿起来,向来便是身上受罪,嘴巴上也不肯吃亏,陆飞英与他一起长大,对此却也是头疼不堪,却是拿他无法。
“臭小子!臭小子!“不救道人一听,又再跳脚大骂,骂得数声,忽又抚掌大笑道,”好好好!便是如此,便是如此,道爷才喜欢!“
原来那不救道人生性古怪,最爱与人斗嘴,听得林炎岚言语讥讽,却更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