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城,小桥大街的一栋楼里,居住着李氏家族。李静的爸爸叫李有和,是位传奇式的人物。已经七十多岁了,是个瘦高个儿,稍微有一点驼背。一见面貌,就可以看出是一位慈祥的老人。说话和走路一样,从来不急,总是慢悠悠的。李静的母亲吴秀琴,六十七、八岁年纪,中等身材,胖胖的,两个颧骨有点高,有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很快。外省人几乎听不懂她的话。他们夫妻有十个子女,九个在省内工作,只有李静离家最远。父母亲一提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李静时,脸上总是挂着泪花。现在省城工作的,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李忠信在海州所属的天峰县工作。郭勒市三个,阿尔顿曲克市一个,丹镇一个,冷镇一个,几乎盆地每个市镇,都有他们的子女,现在各自成家,除了春节可能团聚,平时是聚不到一起的。
桂茹、雪原和李静的到来,李老夫妇非常高兴,这几天嘴都合不拢。老太太长期在高原牧区生活,关节有些不灵便,走起路来向两旁一歪一歪的。这几天忙着给小女儿、女婿、亲家母做可口的饭菜,跑着买菜,买肉,买好吃的东西,跑的更快,歪的更厉害了。由于李静夫妇带着母亲来青海探亲,亲家母第一次登门,李老夫妇发出紧急通知,要他的儿子女儿们近期内都要回家一次,与妹妹、妹夫一聚。今天是八月十八日,大哥李忠信最后一个回到家,兄弟姐妹十人都到齐了,有的还带着配偶和孩子。李静的大哥长她二十岁,除了大哥,小妹的理由之外,不知还有什么原因,大哥最爱这个最小的妹妹。小时候他经常背着她玩。把最好吃的,最好用的东西送给她。李静回家十多天了,其他兄弟姐妹都到了,只有大哥没到,她感到心理空落落的。
今天早晨,她与雪原早早到火车站去接大哥。在站台上,她见大哥从车门走出来,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投入大哥的怀抱。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是在妹夫面前,大哥都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没有人笑话他们。兄妹俩三、四年没见面了,都激动的流下了泪花。他端详小妹的脸庞:“小妹,你流泪了?不要!那不是你的性格,大概还没有忘记吧,五年前,你毕业分配时,全家人都希望你回青海工作,反对你留在中原,只有我支持你离开青海……因为你本来就不是青海人吗!”他说了这一句,又觉得有些后悔,但她没有在意,因为小时候,由于她长的娇美,皮肤细嫩,哥姐们都叫她“阿拉小姐”,开玩笑惯了,习以为常。而旁边的雪原却听得有心,难道她真的是内地人?兄妹说了好大一阵子话,李静才介绍大哥与林雪原相认。
今天晚上李家举行家宴。四室二厅的房间显得十分狭窄,有和夫妇和桂茹三位老人,李静的大哥,李静夫妇,大女儿、女婿,围坐在厅里的桌子旁,算作首席。其他兄弟姐妹坐在另外两张桌子旁,还有一些下一代的小孩,早已在最里面的小屋吃开了。
家宴开始前,大哥先说:“今天桂茹婶子光临我们家,令寒舍蓬荜增辉。先请爸爸,妈妈和桂茹婶子说两句话吧!”
李有和清了清嗓子,“好啊,我说两句,亲家母能来咱家,我们全家人都特别高兴,热烈欢迎。”
大家鼓掌。有和老人接着说:“你们桂茹婶子是国内外著名的学者,药学专家。住在京城,出过洋,到过国外好多大城市,见多识广。让她给我们讲一讲国外的新鲜事,京城的大事也行!”
大家又一阵鼓掌。桂茹缓慢的站了起来,她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你们家太好了,太热闹了!感谢你们一家对我的热诚款待,我到过大洋彼岸和国内外许多大城市,见过了花花世界……但我的精神生活十分寂寞,我情系中华,包括青海,这次来青海就是想寻找我失去的……不,没有得到的东西……”
心里在说,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但我想沿着他的足迹寻找他的灵魂……她感到自己有些失态,自言自语的说:“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
她接着说:“听静儿说,青海是个好地方,我想来玩玩……感谢大家……”
大哥说:“为三位老人的健康,为兄弟姐妹的聚会干杯……”
家宴两个多小时才结束。
因为人多地方小,今晚李静与婆婆同床而眠。
李静问婆婆:“您以前来过青海吗!好像您对青海还挺有感情……”
桂茹欲言又止,但经不起李静的缠磨。她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啊,讲给我听吧!”
凭着婆媳近几个月的相处,她对自己比亲生母亲还亲的感情,她不愿意令她失望。反正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积压在心底的一些事,也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她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好,静儿我告诉你。在三十多年前,就是世界上还没有你的时候,我的情人他被分配到青海工作。但是政治的强大压力,千山万水的阻隔,时间的久远,已与他三十多年音信全无了,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李静静静的听着,见婆婆不再说了。插嘴说:“他一定是你的同学吧?”
“不仅是同学,而且是同乡,小同乡。”
“他叫什么名字?”
“他也姓李,叫李明峰。”
李静在她的记忆里和接触的人员中搜索着,按照她的想象,古城医学院的王老师应该姓李。自从南京药大与王老师相识以后,四、五年的接触知道,王老师也在青海工作过,他又是药大毕业生。但一提到青海,他总是讳莫如深,找话题岔开,可能有什么隐情。所以,她与王老师和高师母接触虽不算少,但很少提及青海二字。她早就想问一问她认不认识王老师,总也没开口,今日听婆婆说她少女时的情人分配来青海,两件事联系起来了……但王,李两姓不能混淆……她陷入了回忆之中。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对,她想起来了,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给她讲过李叔叔的故事。但她要刨根问底时,父母总是说,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有时还听到父母在她背后说,关于自己的事。由于年代的久远,她记不清了。明天一定问问爸爸妈妈。她抬起头来翻了半个身,看看婆婆的面容,窗外月光斜射进来,照在婆婆的脸上,她见婆婆的眼睛晶莹发光,她用手去摸了一下婆婆的脸,湿漉漉的,泪水沾到她的手上。她知道婆婆动情了。为了安慰她老人家,她说:“妈呀,你不要伤心,明天问一问我爸妈,一定能找到李叔叔的下落!”
“不,不,孩子,咱们娘俩挺有缘,说话很投机,我把你当作亲闺女,才对你说。若是让你爸妈知道了,人家不笑我”老不正经“吗?”
她紧紧地抱了一下李静。李静听婆婆不让她说出真相,口头答应,内心却另有打算。
“好,明天再说吧。”
李静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她想如果采取平常的方法问妈妈,她一定会找出理由拒绝回答。不如给她来个突然袭击,也许能问出真话来。第二天妈妈正在厨房做早饭,她悄悄的走到妈妈背后,双手捂住她的眼睛,老人顿时叫了起来说:“你都这么大了还和妈开玩笑!”
李静,放低声音,伏在妈耳边说:“你猜婆婆为什么来青海?”
妈摇头表示不知。
她做了个“鬼脸”说:“婆婆有个情人叫李明峰,在青海工作,现在下落不明,她来找他。”
妈“啊”了一声,一阵眩晕,差一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
小声问李静:“真有这事?”
“你想想嘛,你是不是认识李叔叔,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老太太此时此刻百感交集,她并不怕李静知道自己的身事,被别人夺走爱女。而是对李明峰夫妇的遭遇十分痛心,现如今她不知情人是什么意思,她认为情人是不是就是夫妻。静儿又嫁给了他的儿子,不是乱了套吗?她反问李静一句说:“你说的是以前我给你讲过的李明峰叔叔?她怎么能是你李明峰叔叔的情人?李叔不是有高婶吗?”
李静笑的前仰后合,我说的是“情人”她把“情人”二字拖的挺长,不是爱人。
我不懂你们的新名词。李静伏在妈的耳边悄悄说:“李叔没结婚时和婆婆好,后来分手了。”
妈才醒过神来,连说:“没结婚就好,没结婚就好!”
李静说:“妈啊,你说什么呀,婆婆为了这件事后悔一生,你还说什么没结婚就好!”
妈感到有些失言。她怕李静察觉到什么,忙岔开话题。可李静却穷追不舍的问:“妈,你们怎么认识李叔的,他现在在哪里?”
妈只好装着发怒的样子说:“大清早,不知帮我干点活,到来说闲话。快去给我扒两头蒜!”
李静只好噘着嘴,悻悻的走出了厨房。
晚上夜深人静时,老太太推醒老头子说:“你只知道睡觉。”
“十二点了不睡觉干什么?”他说。
“今天早上,静儿突然问起明峰的事,我不知怎么告诉她,还说明峰是桂茹的‘情人’。”她絮絮叨叨地说。
老头子揉了揉眼睛,睡意消了一半,慢悠悠的说:“该让她知道了,三十多岁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老瞒着也不是回事啊!”
“那倒也是,如果明峰还活着,她高婶若是有下落,我们不就早告诉她了嘛!再说,她婆婆是明峰的情人,那静儿和雪原不就是亲兄妹了吗?”
“真有这事!”老头惊讶的问。
“静儿告诉我的,是没结婚的情人,这情人和爱人有什么区别?”
老头子“噗呲”一声笑了,“你这老太婆真的糊涂了,情人是没结婚的,爱人是结了婚的。”
老头翻了个身,又转了回来说:“得想个办法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事,我想这次不如告诉她吧!”
“那她桂茹婶呢?”老太太忧郁的说。
“也让她到明峰的坟上看看,填把土吧!”
“那你得说得婉转点,别让她们婆媳俩太伤心了”
老俩口总算达成了协议。
他们参观过塔尔寺后的第三天,经过昨天的一天准备,今天有和、桂茹、雪原和李静一行四人出发了。去青海湖参观游览,还有大哥李忠信回天峰县,他们一起乘坐省城到阿尔顿曲克市的254次列车,到青海湖畔的一个小站,他们四人下车,李忠信继续前行,去天峰县任上。
当他们一行四人“旅游团”看过碧波万顷的青海湖,踏遍了海心山,饱览了遍地是鸟的鸟岛以后,他们的心情分外舒畅,乐趣大增。有和老人有意引导他们向前走,逆布哈河上行,不过百十公里就是天峰县了,那里的景观才叫出奇。一场大雨过后,湟鱼逆水而上,塞满河道,河沟港汊到处是鱼。如果这时,汽车从河沟中走过,只见轧死鱼一片……有个不知名的诗人,留下一首诗曰:“草上飞鱼真好看”,我还能记得大概,他吟道:悬壶济世,幸到灵山。
天高云淡,高原骄阳分外艳。
布哈河水漫堤堰,湟鱼飞上岸,河沟港汊,处处飞奔水中燕。
一日得清闲,携好友俩仨,大河上下去游玩。
不用鱼网不用船,赤脚下河把鱼撵,捉住立即扔上岸,草上飞鱼真好看,舞姿人间难见。
我虽一身汗,不觉累来不愿闲,继续奔忙捉飞燕。
河水清澈河水浅,鱼腹磨沙跑的慢,游来游去不如愿,我自得手心欢,捉鱼要比吃鱼更解馋。
加油干,加油干,一天捉了一吨半。
人道沿海鱼味鲜,岂知高原鱼成串,汽车过河轧翻鱼一片,真好看,亦可叹!
不到“屋脊”看不见。
听到前方有如此美景,李静激动了。
“爸,我们去看看吧!顺便可以到大哥家住几天。”
这正中有和老人的下怀。他本来就想带他们到李明峰的墓上看看,桂茹也想寻觅点什么。只是雪原担心天峰县气候恶劣,据说那里海拔三千四百多米,有和老人七十多岁,母亲五十多岁,能行吗?这一行四人的总保镖可只有自己。可是,一行四人,三人想向西,他也只好跟着。他问一声岳父,又问一声妈妈,“能行吗?”他们都说“行”,就上路了。
天峰县城距离快尔玛乡不远,快尔玛乡南面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就是著名的天峰山,据说天峰县名,得名于此山。夏历七月,在内地已是挥汗如雨,人们穿着背心、裤头,树下乘凉,小孩们则光裸着身子,在水中嬉戏……而在海拔三千七、八百米的天峰山麓,却是一派春日的景象。这是草原最美丽的季节,草原上一片碧绿,黄、白、红、紫各色鲜花,竞相开放,装点在绿色锦缎之上。白如云朵的羊群,在草原上吃草,有时混杂着一些黑色的,那是牦牛。真像两位高明的棋手,巧妙的把黑子和白子布在绿色的棋盘上。此时此刻,草原上一派春的气息,一幅美丽的图画。没有到过这里的人,以为这片神奇的土地十分可怕,到了这里的人们都会被这迷人的景色陶醉的流连忘返,四人尽情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有和和桂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他们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子。李静和爸爸,在一顶藏民的牛毛帐篷里,喝了点奶茶,桂茹和雪原嫌膻味大,都没有喝。最后,在天峰山东坡的一块大石头旁停了下来。有和喘息了一阵,为了防止桂茹和李静过度激动,他想事先给她们一点精神准备,就说:“亲家母,往事如烟,过去的事不要太认真了,今天我想领你们去看一个人,讲一个人的故事。你们婆媳俩可不要过于动感情了!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桂茹已感到事情的不妙,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李静到没多想,催促爸爸快说。雪原心领神会,忙走到妈妈身边准备服侍她。有和领他们向上走了十几米,在大石头下面,用脚踢了踢一尺多高蒿草,露出一块青石,石上的阴文字刻着“李明峰之墓”五个字,尚能辨认清楚。
桂茹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了下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两手紧紧抓住墓碑,放大悲声痛哭起来。她这个知识阶层的女性,平时不善于暴露感情,今天她大声嚎哭,令在场的人都万分悲痛。她哭泣着,数落着:“明峰啊!明峰,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雪原和李静一左一右服侍着。他们没有劝阻她的哭泣,都愿她把一生的悲哀哭出来……半个小时以后,她呆呆的跪在那里,自然自语的说:“没有想到那一‘夜’……”‘夜’字还没有出口,她感到有些失态,立即将‘夜’字改成‘天’字。“……那一天的离别竟成永诀……”
她心里在想着,快了,快了,我就要追随你去了……有和看桂茹感情的波澜过后,才说:“亲家母,让雪原扶您到那顶帐篷中休息一会,我要给静儿说点事。”
桂茹,雪原虽也想听一听,怎奈老头要给李静说私事,他们母子只好向刚才休息过的帐篷走去。有和见雪原母子走远,对李静说:“静儿,快跪下给你爸爸叩头!”
李静原以为是给他叩头,却看见他手指着李明峰的坟墓。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分辨说:“爸爸你糊涂了吧!”
有和老人在她‘爸’字刚出口就忙说:“我不是你亲爸爸。”
他一手指着坟墓说:“他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李静愣怔一会以后,才趴在地上磕头,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企求的目光,望着老人,这个养育她二十多年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爸爸。
颤抖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哭了,您快说吧!”
老人掏出手帕,擦了擦干枯而多皱的眼角,他的白发银须在微风中飘动。他慢慢的,自然自语的说:“你亲生父母的故事,能写一本书。他们的苦水,像布哈河水那样多!”
他梗概的讲述了她父母的身事,和他们夫妻收养她的经过。然后说:“详细情况只能回家给你讲了。今天你记住,你的父亲是个好人,他的尸骨葬在这里。听说你母亲回东北去了,音信全无。快给他添把土,圆圆坟吧!”
李静这才站了起来,接过老人事先准备好的铁锹,拿出包裹里的黄表纸和香。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桂茹和雪原又回到坟前,帮助把坟添上新土,打火点着香,焚化纸钱,以寄托哀思……
今晚他们是在李静大哥家住的。桂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悲叹明峰已经作古,想不到那一夜的恩情竟成永别……明峰不在了,只有上帝才能知道原儿是你的儿子。而今天的另一件事,又盘桓在她的脑际。有和老人虽然没有在他们面前明示,静儿是明峰的亲女,然而,平直觉,她看出来了静儿和明峰的关系。静儿和原儿是亲兄妹。当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会产生何种后果?千万不能说出来。两个孩子相恋四年,结婚五年,相亲相爱,他们知道后该怎么办?这件事就让它烂在自己的肚里,苦痛由我一个人来忍受!只是,明峰是怎样长眠在这里的,她到要向有和老人请教。
回到天峰县城以后,他们住在忠信家里。忠信媳妇是一个典型青海家庭主妇,对公公和客人的到来,十分热情,并照顾的无微不至。他们一行四人,由于心情不好,爬山疲劳,今晚都没有食欲。虽然忠信媳妇做的拿手好饭菜,但他们都喝了点稀汤,就各自安歇了。忠信因为工作忙,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听媳妇说,公公等四人,今日去凭吊李明峰墓回来,情绪都低落……忠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知什么滋味。他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向爸爸住的东屋走去。李有和老人虽然有些累,但他年纪大了,觉本来就少,再加今日拜谒明峰之墓归来,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三十年前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闭目养神,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从首府被强令调到这里,家属没带,身边只有忠信跟随。就是在这间房子里,父子俩同塌而卧。忠信给他讲述了李明峰等人初入盆地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