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行,明清行,愁云惨淡万里凝。焚书坑儒生。言传声,语传情,人类文明第一功。语言何罪名?
日历回溯到五七年六月十六日。在侯城药学院的校园里发生一件大事。三年级学生在讨论“专业问题”时,与校方发生了冲突,年级学生会要求学校解决问题,学校不答应,他们向高教部发出通电,“如果二十四小时不答复,就****表示抗议……”
这则通电起因是:年初以来,全国实行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人民日报》记者写了一篇报道,其中谈到前两年招生工作冒进,有些专业招生过剩,这些学生需转到别的专业去,其中包括药学专业。学生们对自己的前途,十分忧虑。自动组织起来讨论已经两三个月了,得不到解决,这些年青人铤而走险提出****。第二件事是年初以来,共产党整风,一些有名望的专家教授,提出不少意见,贴出不少反映建国以来,官僚主义和极左作风,对待知识分子的大字报,学生崇拜的偶像是名专家和名教授,而党内极左作风恰恰打击了这些人,惹起学生不满……
在一年三班的一个教室里,正在发生激烈的辩论,三十几个男女学生,七嘴八舌,吵闹成一片。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发言。他的发言震住了大家,一时平静下来。
他说:“如果二十四小时不答复,我主张****!党内各别人,这样整老教授,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我们是学生,我们不维护老教授谁来维护?再说了药学专业人才过剩,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另一个小个子学生补充说:“人才过剩,我们就是勉强毕业了,到那些没有用武的地方去,天天不是刷瓶子,就是洗罐子,你们说是不是人才浪费?”
同学们议论纷纷,不少人符合他们的意见。这时一个高颧骨,瘦高个儿的学生站了起来,大喝一声:“我坚决反对李明峰的意见,****是对待敌人的作法,用****的办法对待人民政府就是****,******主义。主张****的人,就是阶级敌人!”
此人是三班的班长汤宏志,几年来,为了入党,搬了不少马列主义原著,学了不少阶级斗争方面的知识和词句,他的话立即引起全班同学一片哗然,刚才发言的李明峰,一向以能言善辩,口才出众,性格鲁莽而著称。立即站了起来,跨前一步,抓住汤的衣领,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动武了。
“姓汤的,现在我就是你的阶级敌人,咱俩就找个地方拼个你死我活!”
三十几个男女同学,一齐上前把汤、李二人拉开,教室里吵成一片……一年三班的全班同学大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要说当时三十几个人,与李明峰持一个观点的是多数,与汤宏志一个观点也有三、五人。其余是中间派。与此同时全校各班都开了类似的会,好多同学都未去上课。
往日恬静的校园,沸腾起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人们三三两两,交谈着,议论着,有的主张****,有的主张派代表去北京请愿……
一对情侣缓行在药草园的林阴路上。男的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身体微胖,走路时总是挺着胸膛,眼睛向上,眉宇间一股英气,可以看出是一个高智商的青年。身旁的女生是同班的赵桂茹,她俩同出生在辽南,望儿山下,响水河畔,相隔十几华里的两个小山村,据说他们的祖辈和父辈尚有些交往。初中时他们邂逅,同在一年三班,毕业后考入本县高中部,他俩又分到一年三班。后来又一同考入侯城药学院,又分在一年三班。天下事竟这样的凑巧,真是上帝赋与的奇缘。今天他们二人晚饭后出来散步,想交流一下对这两天校园所发生的事的一些看法。赵桂茹是个比较沉稳持重的姑娘,遇事不好表态。也有人说她胆小怕事,几年来,与李明峰朝夕相处,十年没离开一个班,也形成了依赖思想,遇事均听李明峰的。但是,今天发生的事与往昔不同,她在小说里,电影里看到的,听说的****都是共产党领导,罢国民党统治下学校的课,今日****不是与共产党作对么?她毕竟是知识女性,有时也能及时指出他的不足,这一点补充了李明峰的处世卤莽,粗心的缺点。他也深深感到和赵桂茹的相处受益匪浅。桂茹也对李明峰遇事敢做敢为,对朋友一片忠心,对恶人疾恶如仇的侠肝义胆和坦荡胸怀所征服。今天她又像往常一样,提醒他说:“明峰,你今天上午班会上的发言,我认为不妥……”
还没有等她说完,他一改往常能虚心听取她的劝告的习惯,马上就喊了一句:“为什么?”
桂茹斜视了他一眼,见他脸和脖子有些绯红,知道今天他有些激动,就缓和的说:“你支持****,不是把自己摆到与政府对立的立场上了吗?如果有人给你上纲上线,不就是****反社会主义了吗?”
他听她这么一说,立即激动的说:“你跟姓汤的一个鼻孔出气!我****,我是阶级敌人,你去查查我的祖宗三代,是共产党领导我家翻了身,用助学金供我上学,我的叔叔是老革命……”
缓了一口气,他又说:“我不是地主的少爷小姐,为了怕人家说他们有阶级仇恨,却要装出一个假积极的面孔……”
说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失言。桂茹虽不是地主出身,但她家是富裕中农,家庭生活富裕,中、小学时穿衣戴帽出众,再加她面容俊秀,说话处事娇羞,同学们背后叫她林妹妹,有人常说,她小的时候,是个小姐,说这话不是刺痛她了吗?
他马上解释说:“当然,有钱人家出身的人,也绝不是都像汤宏志那样……”
提到少爷小姐,她似是有些心跳,因为有人曾用这话讽刺过她。但她了解李明峰。十年了,他如果一时想不通,让他慢慢想,总是会接受她的意见的。
她慢声细语的说:“明峰啊,我是为你好,你不要太冲动了,现在校领导都反对学生‘闹事’,今天省,市高教部都来人了,还带来了公安人员……
“怎么!他们还敢把学生都抓起来?”他说。
“那倒不能,现在几千学生都起来闹‘专业问题’,教师贴大字报,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教学不能正常进行,我真担心……”
桂茹说到这里,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
李明峰更加激动了。他大声嚷嚷着说:“他们搞一言堂,只须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今天肃反这个,明天把那个打成特务,想整谁整谁……这不是宗派主义,官僚主义是什么?我们是学生,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能够袖手旁观吗?再说了,招生多少还不是他们一句话,过剩了为什么还要招,这不是对国家资财的浪费,对人民的犯罪,我们为什么不能起来和他们抗争?”
赵桂茹忙制止他,她喝道:“你不要大声嚷嚷好不好,小心让别人听见了,把你当作敌对分子抓起来,如何是好?”
“我才不怕呢,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害怕你走,你到汤宏志那里领赏去吧!”
“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劝你是对你好,你不怕,若是被开除了,你到那里去?能对得起你辛勤一辈子的父母吗?”
“好,你给汤宏志当说客来了,他好,他立场坚定,他给那些当官的唱喜歌,你找他去!”
他甩手将要走开,被桂茹拦住。她今天也破天荒的对他发了脾气说:“好,你有种,你闹,大闹,今后,咱俩谁都不认识谁!”
她转身就往宿舍跑。他慌了,忙跑了两步,扯住她的胳臂说:“好了,你的意见我认真考虑就是了。”
她见他有了悔意,进一步劝解说:“明峰啊,你昨天晚上大礼堂讲演,煽动****,今天早晨大声嚷嚷,有人围攻学生代表,都违背了当权者的意愿,你已经十分危险了,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再见!”
她头也不回的奔向宿舍。
又被他拦住。开始时,他听不进去桂茹的话。虽然,感到桂茹的话也有道理,但他总认为自己根红苗正,支持‘****’也是为了‘治一治’那些官僚主义者,他钻入了牛角尖。他心里总在想:药学人才过剩,为什么还招那么多生!这不是人才浪费,国家的损失,对人民的犯罪吗?另外他感到几千人都同意****,俗话说法不责众,能耐我何!
他安慰她说:“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一言既出,四马难追,将来坐牢、杀头,我都不承认****,是帮党整风。再说了,宪法上不是规定公民有游行示威的自由吗?”……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已到暑期,学校宣布不放假,进行反右斗争,思想整顿。经过反右斗争,毫无疑问,李明峰被定成一年级天字第一号大右派。
但是,由于他平时表现好,是班里的尖子生,出身好,受到批判后,凡是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一一承认,并能把跟别人私下说的话,做的事清清楚楚的讲出来。校方几个领导人认为他平时表现好,又能主动交代问题,处理他的时候,没有送他去北大荒,而是让他跟班学习改造……
五八、五九,两年的学习生活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在大炼钢铁,深翻地,到盘锦挖河道等劳动中,李明峰都干得最好。然而,由于他是右派,干好是接受改造,干不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忍气吞声度过了这两年。好在桂茹是个有见地的姑娘,他虽然定为右派,她从没看不起他。而且,经常开导他。上课时,连昔日要好的男同学都不愿和他坐到一个坐位上,而桂茹则不然,只要他身边的坐位空着,就到他身边去坐,并主动和他研究学习中的问题,给李明峰极大的安慰。因此,在向党交心,思想改造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她总是受到指名和不指名的批判,说她划不清界线。她毫不在乎,因此,整团中给她严重警告处分。她仍然我行我素,引起了汤宏志的极大不满。
由于反右斗争中的杰出表现,汤宏志已正式被批准为共产党员,并且提前工作当上了本年级的辅导员。
三百人的大期,吃、喝、拉、学、睡、分配等事物,全在他一人掌握之中。真是大权在握,不可一世啊!对于他不如意的人一一打击报复,对于奉迎他的人,一律给以好处。从后来毕业分配结果看,完全能看出这个人的‘良苦’用心,凡是与他‘友善’者,一律分配好地点,好工作;凡是顶撞过他,与他关系‘不和’者,全部分配新疆、内蒙、青海、黑龙江等边远地区。
赵桂茹和李明峰的关系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若说汤宏志与李明峰、赵桂茹也是小同乡,他们同是辽南二中同期。但由于他学习成绩不佳,五二年,二中与农业学校合并,他被分配到农校。一部分优秀学生,留在二中,迁往新址。他农校毕业后作了两年兽医,五六年高校扩大招生,他又参加高考,考入药大。三人见面时,十分亲热,由于他长明峰、桂茹两岁,又工作两年,经济力量充实,社会阅历宽广,见桂茹已经从山村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俊美秀气的大姑娘,十分眼红。但他知道,李明峰的才学,能力和风度,他与她十载同窗的情谊,是他无法比拟的。药大共同学习生活的头一年,他虽有想法,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能把峰、桂分开,自己加入进去的好办法。峰,桂之间上课同桌;实验同组;课后,共同游玩;业余时间他们吟诗,作画,临摹名人字帖,他俩的笔体都非常相似。他俩的关系几乎到了针插不进,水泼不透的程度,他也就自感无戏了。有时还在峰,桂面前说些你俩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今生奇缘等老学兄恭维的话。
然而,五七年暑期以后,形势急转直下,给他俩关系罩上了阴影,李明峰被定为右派,开除团籍。虽没被送去劳教,但是,跟班监督改造,在阶级斗争弦越绷越紧的五十年代末期,也相当严重了。
当时多少恋人,因为政治原因分手;多少夫妻因此离异……他估计,赵桂茹和李明峰虽然是十年至友,也难逃这一规律。他开始试探接近桂茹,然而,桂茹见到他像对待兄长。虽无多少反感,也不敢有反感,因为他掌握着她的命运。但是,二年多的接触,使他的心有些冷。据他的观察,桂茹对明峰,不用说看到他,就是听到明峰的名字,她的目光中也能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他悔恨在处理李明峰的时候,他的手太软,心忒善了。按照他当时所处的位置——期反右斗争核心小组组长。只要他说一句重话,或者,对他的核心小组成员一个暗示,完全可以把李明峰送到北大荒去。而当时,他发了夫人之仁,他毕竟是我的小同乡,初中时的老同学,既然别人没有坚持送他去北大荒,他也就顺水推舟,同意把他留在了学校。这样,他还会感谢自己。至于,桂茹他想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反右以来他把她拉进了核心小组作记录,频繁的接触,使她在那一段时间里,对他的态度有了不小转变。凭他现在的政治优势和手中的权利,自信自己一定会胜利。然而,近两年的事实告诉他,他失算了。桂茹不仅对李明峰依恋如故,而且感情日笃,甚至在整团时,他用开除团籍相威胁,她都毫无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