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头把子的位置让给了豆腐,而他的真心到底换来了双双姐的青睐,二人结为夫妇第二年生了一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小貂蝉下了山,听说是入了青楼,后来被皇帝巡游之时看上,带入宫里封了个才人,红玉和七姐儿留在山寨里分别寻了合心意的成了亲。行歌与我寻了一处清幽的山头住下,纵然没有真做夫妻,桃花流水相依相伴的日子还是过得畅快舒心,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少了当年碧峰崖上的相约偕老时的惊心动魄的爱恋,却多了相濡以沫的幸福。韶光飞逝之间豆腐已经成了白发苍苍,他的儿女没有继承他的衣钵,而是靠着那份还算丰厚的积业待弄了几亩田产过上了安稳日子。
大去之前,我和行歌回到豆腐面前,他居然顶着一张树皮样皱巴巴的老脸大笑出声,要多豪爽有多豪爽:“俺就知道丑婆子不是寻常人,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也不见老……只是豆腐已经成了老豆腐,再也不能受你欺负让你出气了,哈哈……”
“好在豆腐仍是豆腐,没变成豆渣,哈哈……豆腐你出息了!”看他笑得活像个熟烂了的老南瓜,怎么看都不像要去找阎王喝茶的模样啊。
“当年能娶到老婆子,俺知道是你在背后搞的鬼。”豆腐止了笑声,眉眼的神色出奇的安详,“这么多年来憋在心里,如今老婆子先走了,俺也终于可以说出口了……丑婆子,俺这辈子摊上你这朋友,值了。”
豆腐走了,与双双姐的骨灰匣一并安葬在子女们的田地旁边,安心守着他毕生的愿望。
“你该知道的吧。”行歌品着盏中清茶微笑,“豆腐与窦甫本是一个人。”
对,其实我早已经猜到豆腐是窦甫转世而来。化去魔身几百年修为,不为贪慕人间****,只是为了圆他亏欠我的那段心愿。窦甫何等聪明,九孔心窍之中又怎会不知我还活着。冰爵与麻衣之事已成定局,那两人欠我的债,他便用自己还了。
“过了那么多年,你就不想回到魔界去看看么?”行歌伏在案边习字,柔滑笔锋之下圆转墨色,氤氲而出的勾圈点染皆是有灵魂一般灵动鲜活的生命。
“不想。”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冰爵成婚那夜被我闹了一遭之后麻衣便蒙着面纱生活,却比之前更加醉心于权势,拉拢朝中大臣不算,还把清思也拖下了水,搞得魔都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巫祈纠结狼族余孽一同作乱,竟然渐渐成了气候。流焰是霸主而非明君,初时不屑对付麻衣这样的小角色,而全心平叛乱军。冰爵领命出征,却不知怎的居然身陷重围而被杀,流焰只得亲自上阵,待得半年之后凯旋回朝,佘罗城却早已被麻衣所聚集起那帮野心家所操纵,如此一来又是一场争夺权力的恶战。最终还是流焰赢得了胜利,大凡牵涉谋反叛乱的朝臣连同家眷都一同处死,无一赦免。奇的是当年因为陷害冰爵父亲而加官进爵的那位大人此次居然也在其中,最终也落得和当年冰爵一家相同的下场。冰爵离世,大仇得报,窦甫也再无牵挂,索性化去魔身几百年修为转世人间。清思牵涉太深终得果报,青麟的爱慕终不能得偿所望,只是随着清思自刎而死。
一切都好像早于缘法中注定,冥冥之间恩怨轮回报应不爽。有时我会想起三生石上的字迹,禁不住有些自嘲的笑,属于我的精彩皆已谢幕,那个缘定三生却姗姗来迟的孟婆到底在哪里呢?
静默半晌,我终于忍不住问:“你随我去么?”
“倾欢,你知道……最终能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行歌微微一笑,却不抬头,“你自行去吧。”
苦笑一声,回身伏在案边伸手拍拍他的脸蛋:“好吧,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知道吗?”
“你当我还是个小孩子么?”行歌轻笑出声,“安心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故意挂上没心没肺的笑容打算出门,在跨出门槛的一瞬却被那微微一点水珠坠在纸面上的声音击碎了微笑的表情,差点就要转回头去却硬生生忍住了。
如果回头,你怕我会看到你最脆弱的一面,但我却真的害怕回头的时候找不到你啊。
屋门到院子一步一顿走了半天,猛然回头——那宣纸上的墨色俨然还透着水气,案边却已空空荡荡,无形无迹,只有几个光点如萤火般附在纸面上,等到微风一拂,即便消泯。
行歌给了我最忠实的守望和陪伴,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我看到他灰飞烟灭的模样。
曜殊已经不在了,离火幻境的封印却还是忠实的保护着山上的生灵,外面正是隆冬时节,离火幻境山前山后的桃花却开得正艳,恍若一夜春风绿了山峦,红了湖岸。那些承载了记忆的屋舍静静的立在湖边,淡墙青瓦上落满灰尘,虽不至破败却已看不出往日的光鲜。
遗言里的歪脖子树不是别的,却是厨房后面那株巨大的老桃树。幼年时总记得秋天那树上就会结满粉扑扑的蜜桃,每每望馋了山头上的三只小狐狸外加一只幼龙,只可惜后来它平白遭了雷击,变成了黑乎乎一段残干,要多难看就多难看。记得那年师父说要砍了种新的,我又哭又闹死活不让,最后只得由它立在那儿。
绕过厨房,一片耀目的粉色忽然迷了我的眼。
黑乎乎的残干侧畔不知哪年冒出了新枝,如今已经化作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所谓的歪脖子树下早已经寻不到了。瓣瓣粉白荡漾在清亮水色中央,水汽合着花香一阵阵扑到身上,微微的凉。径自于桃林里漫步,寂寥的泪意哽住呼吸。独来独往,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人。
噗!脚下轻轻一绊,缓缓转身,只见那株桃树下面躺着半个蛋壳,周遭零零碎碎散落着些碎片,像是刚刚孵化不久。我好奇的将它捡起来,发现这蛋壳周身浑圆,竟然不是正常的形状。它不像蛋壳,倒更像是……
“你是谁?”不远处的桃树背后忽然探出半个脑袋,竟然是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奶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含警惕与畏惧,眼梢的几根长睫灵动无比,金茶色眼眸剔透玲珑,唇角微微翘起,即便不笑也显得顽皮狡黠。
果然,这就是曜殊送给我的礼物。
“过来。”我朝他微笑,“我叫倾欢,是你的师父。”
“师父?”小奶娃慢慢从树后面爬到我前面,光溜溜的身子后面赫然是一堆毛茸茸的大尾巴。数了数,正好是九根。
没有记忆,没有过去,这是彻底的重生。
“对,记住……”低头朝他脸颊上落下一吻,脱了外袍将他裹住抱起来,“你的名字是袭月。”
抱着袭月回到人间,不多时便被好奇的群众们完全围住。“这是你的孩子啊?真是太漂亮了!”“啊,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超凡绝俗的美男子,哟哟,看这睡得多香!”“我家里也有奶娃,来,等我去舀一碗米粥给他,哈哈……”“老爷,你看这孩子跟我家闺女多配,你去问问看能不能让他入赘咱家啊?”
“你这祸害,打小行情就这么好,就算再活一遍也不让人省心。”微微一笑,将襁褓紧了一紧,忽然间背后被人猛力一撞,显些脱手。
“看着点路啊,不长眼啊你!”“哟!怎么又是那疯乞丐!”“快走快走,他发起疯来要打人的!”“臭死了!呸!今天真晦气!”
顺着骂声望去,只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径直穿过街巷朝海边去了,发梢上那一点快要分辨不出的暗红,正是魔族特有的发色。
“这位大哥,那疯乞丐是什么来头?”
“他呀,已经在这儿很多年了,就从这儿老一辈在的时候他就成天在街上乱晃着找人,也不说要找谁,只会念念有词说什么‘豆腐说他会回来’之类的话。要说起来也怪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岁数也该很大了吧,可走路打人都还那么有劲……”那人兀自说得来劲,忽然回头,身边的女人和孩子便凭空消失了,傻愣半晌之后终于惊叫出声,“娘啊!闹鬼了!”
他在强劲的海风中坐着,那起起伏伏呼吸一般深沉的潮音包围在他身边,好像是诉说着什么被遗忘的故事。
我踏着冰冷刺骨的海水慢慢靠近,轻声唤道:“冰爵?”
他缓缓抬头看我一眼便重新扭头望向大海,脸上的泥污仍掩不住初见时青涩少年般微微的潮红,只是脸庞早已瘦得不成人形,火红色发丝裹着漫天飞扬水雾,如冰冷的火焰一般飘摇飞舞。
“瞪着大海就不会被人发现你在发呆么?”轻轻伸出指尖,触到的皆是令人心痛的脆弱。
“我没有发呆,我在等她回来……力量……权力……我什么也不要了,我要等她回来……我都不对你发脾气了,不强迫你离开爱我了……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他一味望着大海呢喃,“不,窦甫说她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看着我,我是倾欢啊!”
“倾欢……倾欢……”他依然不肯回头看我,眺望着远方的眼眸骤然眯起,唇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如梦呓般念了起来,“离染转世之后就不会再记得我了吧。我好想跟去……那人伤她那么重,那么深,如果她再想撞碎自己的灵魂怎么办?如果再有下一次,就是阎王也无法修补,到时候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三生……你说我跟她一起去好不好?我好想和她一样强,我想得到能够和她并肩而行的力量……还有容貌。如果那人再负了她,至少我还能守着她,保护她。”
缘定三生,离散一世,我寻的孟婆始终全心对我,那颗真心从未离开过。
“天然呆,风那么大……”我缓缓凑过去,在那冰凉的唇上印下一吻,“咱们回去吧。”
海浪一阵阵拍在礁石上,腾起的水雾浸透的发丝与衣衫,晨昏交替的冰冷夜色中似有凄美绝伦的歌声在回荡:“你们走向了来世,我又该走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