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女国贵宾楼里,刚才还满腹愤懑的土司们,现在却伸展躯体打起呼噜,进入各自的梦乡,只有曲登土司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舒服。室内鼾声如雷,酒气熏天,他受不了,想出去透透气,就从铺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手刚摸到门框,却被门卫的一声呵斥吓了一跳。正准备往回走,尼玛推门进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正好,还清醒着,新王正等着你呢。”
走在通往贵宾接待室的路上,曲登紧张的心情慢慢舒缓下来,尼玛一直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连走路时都没有松开。
从牛头山到东女国的路太远了,又不好走。终于看到东女国官寨时,树林中埋伏的琼日部落骑兵突然冲出来把他们包围,要不是罗尔依出现,曲登哑巴吃黄连,肯定会跟着大伙儿一同命赴黄泉。罗尔依被女人劫持后,完全成了一种夜间工具,不用时就被锁在屋里,虽然吃喝不愁,但是闷得慌。女王婚礼那天,女主人兴奋过度,忘记了锁卧室门,只匆匆锁了大门就跑了。很久没看到蓝天白云,罗尔依一层一层地登楼,登到顶楼时,没来得及往天上看,远处两军对峙的场面把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哎哟喂,一边是尼玛率领的琼日部落骑兵,另一边有自己部落的土司,还捆着,还有进山想淘金的那些汉人。他赶紧下到一楼,推开窗户跳出来,一趟子跑到了阵地上。“罗大爷。”那些汉人都认得罗尔依,围了过来,三言两语把曲登使用苦肉计的来龙去脉说了,罗尔依翻译给尼玛听,这才避免了动刀动枪。婚礼典礼上,尼玛又把这一消息报告给新王,所以新王当时才突然眉开眼笑,解除了联军入侵的担忧。给土司们敬酒的时候,按平常规矩,应该首先向色齐甲布敬酒,可是新王选择了曲登。当时,新王很想给曲登使个眼色,向他表达谢意,可是曲登埋着头,闭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新王听尼玛说土司们都喝醉了,只有曲登一个人清醒着,这才赶紧叫尼玛把曲登叫来。
“尼玛大臣说了,您今天双喜临门,可贺可喜。我空着手拜见您,惭愧得很。”曲登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巴掌大的地方还称国叫王,煞有介事似的。
“曲登土司,久闻大名,幸会幸会!”新王离席站起,快步走到曲登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行了碰头礼,“谁说您空着手来见我?您可给我们送了大礼!”
“此话怎讲?”曲登听不懂,仰面看一眼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东女国新王,自己跟自己说心里话,“此人真有一些神子风范呢。”
“您给我们送来了那么多贵宾,还有比这更大的礼吗?”新王拉住曲登的手让他坐下,回头对站在旁边的尼玛说:“大哥,快,给客人斟酒,今夜咱们痛饮几杯。”
“我都喝多了。尼玛,是吧?”曲登土司望着尼玛说。尼玛确实单独向曲登敬了几次酒,曲登也知道尼玛为什么特别高看他一眼。当时心里酸酸的,有一种受到讽刺的感觉,现在东女国新王说他送来了贵宾,他也有这种感觉。
“啊,玛凶郭!”尼玛一边往酒杯里斟酒,一边向曲登挤了挤眼。
“不喝酒也好,咱们聊一会儿天怎么样?”新王向正在斟酒的尼玛摆了摆手。
“不过,喝几杯也好,回去睡个安稳觉。”曲登挠了挠脑袋。同室的那些土司鼻孔里好像安了唢呐,叫人心烦。
新王向尼玛使了个眼色,尼玛换了大酒杯。
“能看看你的手吗?”酒过三巡,曲登胆子壮起来。
“当然能,您就看个够吧!”新王把手伸过去。
“果然有,跟传说中的一样,鸟爪似的。”曲登朗声大笑,“不,跟琼鸟的神爪似的。”
“长了一点不该长的东西。”新王把手收回来。
“您,还有您哥,真的是从蛋里蹦出来的?”曲登认真地问。
“我咋知道,都是瞎吹的。可能吗?信吗?”新王翻了个白眼。
“我都看见啦,凡人手上有吗?我信!”曲登双手合掌施礼。
“不敢当,不敢当!”新王把曲登的手拉下来,制止施礼。
碰杯过分频繁了,尼玛斟酒都有些跟不上。曲登感到嘴里的舌头大了,不太好使,但是头脑还没糊涂,还听见了透过两道门和一个长长的甬道传来的婴儿啼哭声。
“你有小孩?还是个女子。”曲登问。问时还偏着脑袋,好像婴儿的哭声很好听。
“刚生的。”新王自豪地说。
“哦,是的,看我这记性。”曲登想起丞相在广场台子上宣布过,还看见了奇异天象,当时大家就觉得这个女婴非同寻常。
“听说您有两个公子,对吧?”新王问。
“有,两个。”曲登伸出两根指头,“大的六岁,小的两岁。”
“大儿子说媳妇没有?”新王靠近曲登问。
“还没有,我就为这个苦恼着呢,合适的还真不好找。”曲登摇了摇头。
“我女儿给您当儿媳妇,咋样?”新王笑着说。
“您,舍得?”曲登不敢相信,又希望这话是真的,用企求的眼神看着新王。
“您给我们送来这么大的礼,我正愁没有像样的礼还呢。”新王端起酒杯站起来,“为我们结成亲家,干杯!”
“今天的日子真好!”曲登受宠若惊,连说话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这一趟吃的苦,值!”连饮了三大杯酒。
尼玛把醉如烂泥的曲登背回贵宾楼后,本来该回家休息,可是有话梗在喉头,又回到新王身边。要是过去,他早就当着客人的面,像猛火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出来了,可现在小松罗木当了新王,不是他过去的小兄弟了。
“大哥,还有事?”新王勉强瞪着红红的眼睛。
“兄弟呀,你!”现在没有外人,尼玛朝新王跺了一脚。
“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事了?”新王吃了一惊。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尼玛把脑袋偏向一边。
“我说错什么话啦?”新王的酒醒了一半,急切地问。
“你不觉得曲登有问题?”尼玛摆出大哥姿态。
“肯定有问题呀,要不然,谁愿意自投罗网!”新王嗓门很大。
“你头脑还清醒嘛。既然这样,为啥把才出生的女儿随随便便送人?”尼玛十分气愤,尽量克制情绪,但是没成功,声音还是变了调。
“你就不知道了吧?”新王明白了尼玛不高兴的原因,声音低下来,耐心解释:“女儿送给太阳部落,就和他们成亲戚了。我还希望王妃再生许多女儿,和所有的部落联姻。这样一来,咱们就再也不会见到弓箭和红辣椒了。”
“你真的长大了!”尼玛愣了半天,第一次向他的小兄弟施双手合掌礼,悄无声息地走了。
土司们已经待了四天,深刻感受着如同囚徒的痛苦。不是物质上的痛苦,是精神上的痛苦。他们总是提心吊胆,毕竟他们曾经给东女国送过弓箭和红辣椒,现在可倒好,不战而败,成了人家案板上的肉。不知新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每天好酒好肉地侍候着,这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猫抓住老鼠时也玩一玩,但是不会玩这么久的。曲登也纳闷,新王变卦啦?酒也喝了,女儿也给了,为啥还扣住他不放?
第五天,吃过早茶,土司们被请到大礼堂里。礼堂里临时摆放着从婚礼大典上撤回来的王妃嫁妆,这些东西占去大半个场地,因此这里更像展览馆。
一跨进大礼堂,曲登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死期到了,向我们交代殉葬品?殉葬品确实漂亮,不过,这些东西对东女国来说算不了什么。
奇怪的是大礼堂里有一种浓浓的喜庆气氛。卡垫全部换上了崭新的红色绸缎外套,座位围成四围。卡垫座位前面摆放着核桃木矮脚长条茶几,吉祥杜鹃木盘里面尽是好吃的东西:手抓肉、血肠、肉肠、奶饼、和尚包子、清蒸狍子排骨、红烧鹿筋、风干獐肉……酒碗里斟满了东女国的特产名酒女儿白干。一只半人高的陶坛尤其引人注目,看坛口冒的水泡,就知道那是酒劲儿很大的陈年咂酒。
临死前吃顿饭是规矩,没想到饭菜还这么丰盛,曲登想。曲登发现东女国这边除了坐月子的王妃没有出场外,其他的头头脑脑都到齐了。不对呀,他们当中只会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新王,一个是尼玛,怎么多了两个?他们是谁呢?能坐在这里。曲登弄不明白,只觉得这两个男人都不简单,一个银白长发披肩,银白长髯飘胸,志爽神扬,仙风道骨尽显;一个身材伟岸,高鼻大眼,神态端庄,活脱脱跟新王外貌别无二致。曲登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新王的胞兄,可惜此人把手放在膝盖上,袖口又把手遮住了,如果看到他手上有蹼,那就毫无疑问了。
土司们今天可开了眼界,都说东女国的女人美,此话果真不假。背后站着专门侍候斟酒的女人美,中间围着酒坛跳舞的女人美,连担任主持人的丞相也出奇的美。他们心里很不平衡,老天爷怎么这样偏心呀?黄金给了这里,铜铁给了这里,连美女都给了这里,凭啥这么偏心呀!曲登也这么想,尔后失声苦笑,唉,死到临头了,还忘不了计较这些。
看见土司们差不多酒足饭饱,美女也欣赏够了,新王发言了。
“这几天确实太忙,没空看望大家,实在对不起了。”新王站起来,向土司们双手合掌致礼表示歉意。土司们都屏声静气地听着,心里想,看这个态度,至少不会马上对他们下毒手。
“那天,没想到各位大人大驾光临,太出人意料,太令人高兴了!”新王坐回原位,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但是,没想到会以那样的方式光临,把我们给弄糊涂了。”
土司们顿时有些尴尬,相互看看,都笑出了声,只不过笑得很难看。
“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给我们嘉绒藏区各部落首领提供一个相聚交心的机会。”新王无不感慨地说,“在你们面前,我是晚辈或者是小兄弟,但是我发现我们之间缺少交流,缺少了解,更缺少友谊。东女国迁到这里时间也不算短,但是从来就没有机会跟你们接触,这是第一次。就是这一次,也是各位大人给足了面子,主动接触我们的。”
土司们听后不好意思地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