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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月色确实很好。
很多年以后公孙树回想起来,还觉得他能够缒城而出,几乎是一个奇迹。当时,夜已经很深了,由于发生了血案,赵尔丰发布戒严令,紧闭城门,城墙上布满兵丁,不准任何一人登城,也不放人出城。白天城墙外成千上万的人群已经驱散了,死伤的人也被拖走了,城外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泥土地上,还隐隐约约地呈露着殷殷血迹,那惊心动魄的枪声,以及人们的哭声、喊声、惨叫声,也听不到了。城内更是一片死寂,偌大一个成都,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场,没有人声、车马声,也没有灯光,只有鳞次栉比的房屋,无尽地铺排在天穹下。白天督府门前请愿的人们被驱散后,尸体也被拖走,大街上,只有血迹和无数神位牌以及各种旗帜、标语的碎片被风刮起,如纸片落叶一般飞舞着。风无休无止地在空荡的街道上涌卷,不时有巡防营的骑兵骑着马疾驰而过,“得得”的马蹄声无情地惊扰和践踏着人们不安的梦,提醒着人们刚刚发生还远没有过去的血案。不时,有人在梦中发出惊叫和不安的呻吟声,就像为黑夜传递痛苦一般,使人觉得噩梦依旧在月光下泛滥,阴谋仍在继续,屠杀还远没有停止,人们的命运就像风中的碎纸片一般,还搞不清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还会不会出现血与火的惨案。这种情形,与一天前那种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喊叫、争执、游行、示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就像兜头被泼了一瓢冷水一般,人们一时还没有从事变中清醒过来,有的只是恐惧、惊悸与不安。尽管十分悲愤,可又无可奈何,因为凶残狠毒的赵尔丰,在事变前就做了周密的布置,并且迅速地关闭了城门,控制了局势。他想,只要城内消息不传播出去,成都以外的地区不知道成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就能赢得时间从川边调集军队,命令各州县同时动手,解决保路同志会,进而控制住全川大局。
这也正是公孙树最着急的,因为狡猾的赵尔丰,甚至连邮电交通也同时封锁了,如何把消息送出,动员全川保路同志会起来营救蒲殿俊等,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所以,尽管他借着一身功夫,顺着屋脊悄悄潜到了城墙下的一处破屋的屋角隐蔽在那儿好久了,却终因城墙上雾也没有,几乎让他无机可乘。这不由使他心里暗暗着急,有好几次想冲出去硬拼出城,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个人安危事小,而误了大事,可就不得了了。
白天,本来蒲殿俊、罗纶等人去督府谈判时,他也准备同去的,因为自保路同志会成立以来,他一直担负着保路同志会与哥老会首领德八爷的联络任务。在这之前不久,就由德八爷出面秘密召集号称“九成团体”的川省九府哥老会首领百余人在新津龙王庙召开了重要会议。当然,这次会议是同盟会支部长通过公孙树建议德八爷召开的。德八爷世代诗书传家,虽富甲川西却散尽家财支持保路和组织保路同志会,支持哥老会活动,不仅侠义闻名于蜀西南,众望所归,而且其人智勇谋略,也为各路哥老会首领推崇,于是,在会上理所当然地被推为首领。在会上,他亲自撰写了《大同改良》一文以申盟约,并且刊行四布。然后,根据形势,他提出了“决议各回本属,相机应召,一致进行。如兵力不足,不能一鼓下成都,则先据川东南,扼富庶之区,再规进取”的谋略。这一切,虽然蒲殿俊、罗纶等并不知道同盟会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却知道公孙树担负他们与德八爷之间联络的重要性,所以,他们在进督府之前,多了一个心眼,暗中商量了一下,悄悄告诉公孙树让他混在人群中,不要进去,一旦有变,好及时通知德八爷。果然,赵尔丰不仅诱捕了蒲殿俊、罗纶等人,而且当即贴出告示,杀气腾腾地叫嚷:“朝廷旨意,只拿数人,均系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不论!切切此谕,其各禀遵!”告示刚刚一贴出,消息便飞快传开,成都全城震动,顷刻之间,便有成千上万人蜂拥而至,从四面八方涌向督署请愿,要求释放蒲、罗、张等人。而此刻,荷枪实弹的督署官兵早已做好准备,公孙树等情知有变,意欲阻拦,但根本来不及,也不可能了。就在这时,枪声响了,一霎间,大堂下的坝子上,便躺了二十多具尸体。公孙树自己左臂上也受了伤,血流不止。他咬咬牙,撕下衣服包扎住伤口后,只见无数巡防军早已拥到大街上,开枪乱击不说,还关闭了城门,而马队则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不知又践踏死伤了多少人。
后来,人群散尽,遍街除了巡防军以外,几乎空无一人。其时,夕阳西下,一层浓重的深红云霞铺满天空。公孙树伏在一家店铺里,直到天黑了,才在店家那儿要了一身衣服换上,找了些绳索,悄悄地溜出来,来到了城墙边。
他想,他无论如何,不仅要将城里的消息扩散出去,还要尽量找到德八爷,尽快把城里发生的事告诉他,好让他采取行动。
谁知道,天公不作美,偏偏碰上了这该死的月色。
大概城墙上的兵丁们也觉得累了吧,他们停止了走动,一个个枕戈倚矛,歪歪斜斜地在火堆前坐下来,开始打瞌睡。夜也变得更寂静起来,而且这种寂静,就像夜间的流水一样深沉,使人在沉甸甸的梦境里,也感到恐惧与不安。将近半夜的时候,天空终于飘过来几片乌云,不时缓缓地掠过月亮,使大地变得时明时暗,在城墙角楼上,星光也变得微弱起来。公孙树见状,便欲起身,可是,他刚刚跃出破屋,他那月光下长长的黑影却将他暴露了,立刻就有人嚷起来:“什么人?站住!”紧接着,一支箭射过来,擦过他的耳边,“啪”的一声插到了树上。
公孙树见状,赶紧顺墙根一路疾走。
这时,他来到了东城根。
突然,他心里一亮,虽然少城是城中之城,但它的另一面却是成都大城城墙,虽然,戴坤戴勒父子也关闭了少城,但防卫却并不那么森严,他们出于自身安危考虑,只以防为主,并不愿意轻易杀人。而且,他也知道,尽管赵尔丰一再找戴坤联手镇压保路,却被戴坤拒绝了,就连议事他也没去。他们一定没有参与赵尔丰的阴谋,今天,少城军队也一直未出少城,有鉴于此,或许,从少城出城,会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果然,少城城墙上虽然也有不少弋什哈,但是,他们却并不像大城那些巡防军那样穷凶极恶,对于偶尔从城下过路的人,也并不干预,他们大多数住在少城营房内,城头只留了巡哨的弋什哈。看来,他们似乎只注重防守保卫少城两万余众满族男女老幼的安全,甚至不愿在城上布过多的兵丁以引起汉人的反感。公孙树见状,便悄悄靠近少城城墙,以铁爪钩住城垛,爬了上去,然后,溜下来,正好落在少城公园内。
少城公园虽然由于戴坤将军主张,满汉群众都可以前来游玩,但由于近期出事,戴坤还是不敢大意,便下令让戴勒关闭了少城城门,暂时不让汉人进出。所以,现在少城内,除了满蒙男女老少外,没有汉人。公孙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所以,他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他正准备从公园溜过去,却看见有几个人向他隐蔽的树丛走来。公孙树不敢乱动,便闪身在假山后观察。
没想到,向这边走过来的,却是戴坤、戴勒父子。父子二人在公孙树藏身的不远处站住了,只听戴勒对戴坤说:“爹,你明天真的要去督府?”
“是啊,”戴坤说,“不要说蒲殿俊他们几个的事,就是钰格格,也缠着我,非要我去找罗纶,我怎能不去呢?”
“不过,”戴勒说,“我还是很担心,今天赵尔丰要我们带人出城去镇压,我们拒绝了,一直按兵不动,赵尔丰为这事已经感到很恼火,他会不会——”
戴坤说:“我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只要你带兵保住少城,管他赵尔丰的人也罢,汉人也罢,一律不许放进,我们少城毕竟有男女老少二万余众,还有三营旗兵,赵尔丰不可能不有所顾忌。”
戴勒说:“我真担心赵尔丰会把蒲殿俊、罗纶他们杀了。”
“恐怕暂时还不会,”戴坤说,“没有我和他的联名会奏,万一事情闹大了,激起民变,他也怕受不了。当然,赵尔丰是个屠夫,杀没杀也很难说,明天一早去了,就知道了。”
“但愿他们没事,”戴勒说,“不然的话,我真怕这事会闹得不可收拾。”
“但愿吧,”戴坤说罢便也一边叮嘱,一边走了,“你千万要小心些,少城的安全,就全赖你了。”
戴勒也转身回城墙边去了。
其时,少城公园内黑糊糊的矮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公园内的小桥、曲径、走廊和楼台亭榭,都被月亮罩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水面上,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岚气,使公园里的景物在月色笼罩下,显得朦胧、迷惘。四周静悄悄的,不时有一两只水鸟拍着翅膀从水面掠过。少城内那一排排民房黑压压地连成一片,尽管,人们怀着恐惧与不安的心情睡着了,但还是让公孙树感到有一种难言的忧虑与担忧,他真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二万余同胞能否顺利渡过这场劫难。在这一点上,他同戴坤、戴勒的担心是一致的。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的命运,毕竟也是很难预测的啊!他不由得想起母亲和妹妹,真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去看看她们。可是,一想到白天人们在血泊中流血挣扎,以及老百姓在巡防军铁蹄下叫喊以及蒲殿俊等人的安全,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悄无声息地穿过公园,来到了大城城墙下,抛出飞爪,爬上了城头。
正在准备缒城而下时,他被一个弋什哈发现了。弋什哈立即对戴勒和宫炎打了一个手势,他们三人便跑过来。这时,公孙树已缒下了一半。宫炎掏出箭来,张开弓,正欲射时,戴勒与公孙树的目光在一刹那间交汇了,戴勒立即明白了他是谁,忙用手拦住宫炎:“等等!”
宫炎一愣,住了手。也就在这一瞬间,公孙树缒下了城墙,并且很快地闪身隐进了一排矮树丛中。
宫炎十分不解,说:“副都统,放走那人,走漏了消息,赵大帅会责怪我们的啊!”
戴勒没有说那人是谁,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唉,消息迟早都会走漏的,我们又何必为此去杀人呢?而且,今天赵尔丰和巡防军已经杀了不少人,满成都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不主张强压、杀人的,而我们一旦把这人杀了,岂不是也落了个不干净?算了,还是放他走吧,如果说,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也是天意,如果说,我们的双手也沾了鲜血,那我们岂不也成了屠夫?”
宫炎说:“可是,万一这事被赵大帅知道了怎么办呢?”
戴勒就说:“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不说,谁会知道?”
宫炎不再说话,三人便回到城墙上的小屋坐下来。
虽然月色仍很明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派苍茫浩渺的平原景色,向里望,可望见少城内一片黑压压的屋顶和少城城墙外成都市的各种街道、房屋和楼台亭榭,但戴勒此刻的心情,却仍然很不平静,所以,默默地坐了许久,睡不着,也无睡意,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公孙树等了一会儿,见城墙上已没有动静,便悄悄爬起来,一口气奔到城南郊,找到刚赶来的龙鸣剑等几个同盟会员,把成都发生血案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事关重大,为了尽快把消息传递出去,他们在农场工人的协助下,裁制了数百块木片,写上:“赵尔丰捕蒲、罗、张等人,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然后,涂上桐油,制成“水电报”,投入锦江。
其时,正值洪水季节,锦江水流十分迅猛,木片一下水,就顺着洪水潮汛,纷纷漂流而下,不到一天,消息就传遍了四川。甚至在湖北武汉,也有人从长江中得到了四川的“水电报”。
但不管怎么样,“水电报”还真起了作用,各地保路同志会立即闻风而起,纷纷向成都拥来。不一日,成都附近哥老会、保路同志会纷纷传锣齐聚,四方应声而来者,不下万人。攻城胜利后,退至仁寿,在双流杀知县枉棣圃,并陆续齐聚,二三日内,竟达二十余万人。
不过当时,公孙树却不敢耽误,他连日连夜,骑马疾驰,去找德八爷。因为他知道,没有德八爷和他率领的哥老会众,很难救出蒲殿俊等人。其时,德八爷正好于几天前在资州以哥老会首领名义,用鸡毛文书通知各地哥老会首领聚在一起召开了“攒堂大会”,在会上,把保路同志会改成了“保路同志军”,并指定了各路负责人。会议还决定向各地团练局及富绅借用枪支,向各县借用积谷及其他财物作经费,不向民间摊派以免扰民。公孙树赶到时,德八爷已经睡了,几日来实在是太劳累,一直没睡好,他原本想会开完后,好好睡个好觉,见公孙树来,还是立即爬起来,并吩咐下人,赶紧给公孙树做些吃的来,给自己泡盅浓茶好提神。
公孙树实在是累坏了,加上饿和受过伤,刚下马便摔了一跤,走路也踉踉跄跄,脚不听使唤,坐在椅子上,几乎累瘫了,见德八爷出来,欲起身行礼,脚竟一软,差点跪下。德八爷赶紧抢上一步,扶起他:“公孙先生,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公孙树说,“赵屠夫把蒲殿俊、罗纶、张澜他们给抓起来了,而且,在城里开了枪,打死好几十人呢!”
“这狗日的赵屠夫!”德八爷不由骂道,“他果然下毒手了!”
接着,德八爷便叫公孙树先喝点水,吃点东西,慢慢说。公孙树也不推辞,喝了水,吃了点东西后,精神也好多了,于是,便把成都血案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德八爷听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幸亏我们有所准备,不过,终归未来得及统一集中、规划部署。事情如此十分紧急,水电报一到,各地保路同志军必然举义奔赴成都,尽管人多,但仓促聚会,对手又是经过训练的巡防军和赵尔丰手下那些久经战阵的悍兵悍将,恐怕我们先去的人要吃亏。”
公孙树一听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德八爷刚想回答,却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么少城呢?少城有什么动静?戴坤、戴勒父子的态度如何?”
“他们原本是同情破约保路的,”戴勒说,“而且尽管朝廷和赵尔丰一再要他们出兵镇压保路同志会,他们还是以保卫少城安全为由,拒绝派兵,这使赵尔丰很恼火。昨天的镇压,少城内三营旗兵就没有参加。我出城时,成都防卫森严,迫使我取道少城,就在缒城而下时,被戴勒发现了,他看见是我,立即制止了宫炎放箭,而宫炎是个神箭手,如果他箭一出,恐怕我就性命难保,消息也就送不出来了。”
“这就对了,”德八爷说,“杜三爷曾经找过我,他表示,不愿意与我们为敌,而且希望如果一旦有变,少城陷落,不要屠杀满蒙百姓。他愿意做戴氏父子的工作,条件就是他们不要出兵镇压保路。看来还是起了些作用。不过,形势变化很快,我想,你也应该多做些这方面的工作,既然我们允诺了杜三爷,就要说话算话,让他们知道,我们袍哥绝不会拉稀摆带。当然,也要尽量让满城士兵不要出来杀人,这事很重要。你是我们和蒲殿俊之间的联络官,也要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们,哪怕满城士兵保持中立,我们也会减少很多伤亡。”
“这个自然,”公孙树说,“况且,我母亲和妹妹,都还在少城呢。”
“还有,”德八爷说,“自古打仗,兵不在多而在精。虽然我们成立了保路同志军,但终归仓促,没有一支精兵,这就未免难御劲敌,一触即溃。所以,我想马上集合寨子里所有同志军成员,由你挑选一至二百余人,配以最好的武器,由你率领,以利血战,不知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