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玉姗说，“爹爹生了我，又从小把我带大，我还一直没有报答你呢。”
赵君陶眼里便涌出怜爱、慈祥的光来，说：“玉姗，玉姗，你不知道，爹真的是对不起你呢——”
玉姗怕赵君陶伤心，就把话题岔开了，说：“爹，你知道我刚才出去，碰见谁了吗？”
赵君陶便说：“谁？”
“是公孙燕的哥哥公孙树，”玉姗说，“他也回家来看他母亲来了。刚才，他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呢。他说，他小时候就看过你的演出，还说，他见过佳尔谟夫人，说你教我的那段《来生缘》，好像就是说的她呢。”
赵君陶自今天下午以来，仿佛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遭受的磨难以及病痛的折磨，快要到尽头了，所以，现在，心境也变得十分宁静、苍凉。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吧，他感到自己确确实实马上就要不行了，也许是回光返照，他现在头脑清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亘古荒凉的心境充塞心田，甚至连听到女儿说起“佳尔谟夫人”，也掀不起狂涛巨浪来了，只是凄凉、悲苦地淡淡一笑，说：“哦，是这样——孩子，你还记得《来生缘》吗？我现在，尤其是现在，真想听听呢，你能给我唱唱吗？”
“当然可以啦，”玉姗对父亲的平静感到意外，但她毕竟还年轻，不知道这正是父亲的人生长路走到尽头的一种回光返照，还以为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甚至有心思听她唱大鼓书了呢，于是，便走到壁头，取下挂在上面的三弦，把音调好，说，“爹爹，那女儿就给你唱啦。”
“唱吧，唱吧，”赵君陶说，“不过，在你唱时，你得背过身子，不要朝着我，我要闭上眼睛，好好，好好地听——还有，玉姗，要知道，无论是我，还是你没见过面的娘，我们都是非常，非常爱你的。不管怎样，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你已经是大人了，你都要好，好自为之，好好，好好地活下去，你，你明白，明白吗？”
玉姗怔住了，许多年来，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娘”呢！她的心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终于，她忍不住，哽咽着说：“爹爹，我娘，她，她真的死了吗？”
“好，好孩子，”赵君陶伸出手来，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说：“你娘无论是死是活，对你我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好好地照顾自己，这点，你一定要答，答应我。”
“好吧，”玉姗说，“爹爹，我答应你，不过，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你就说吧。”赵君陶说。
“我要你一定不能丢下我，”玉姗说，“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傻孩子，”赵君陶说，“尽说傻话！一个人是死是活，哪能自己说了算呢？不过，我答应你，这总行了吧？你还是快给我唱吧，真的，我想听，我想听呢。”
玉姗便含着泪，忍住悲，拨动三弦，轻轻地给他唱起来。起初，她唱一阵，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看父亲一眼，见他面容很平静，确实并不像有什么事，于是，就专注地唱起来，后来，渐渐地进入了意境，唱得也十分忘情起来：
……彤云北望泣潸潸，弱骨姗怜出京城，
从此天涯路不断，南雁北飞阴险山。
青衫窄装悉万斛，雪飞风拦马不前，
盼君衔泥哺乳燕，从此夜怜人孤单。
蘖火无明百丈飞，呜咽长河关山远，
回首山盟海誓时，竟成庄梦两鸳鸯。
有女同行歌路难，世俗偏见拆人散，
恨煞功名耻富贵，只保父女得平安。
此身不遂团圆志，再生还续来世缘，
天边凄苦向谁诉，长河落日大漠寒。
君不见，风吹草低苍穹冷，
雪飞片征梨花白，犹自表表告苍天：
生生世世勿相忘，生生世世要续来生缘，
生生世世勿相忘，生生世世要续来生缘……
一曲唱罢，玉姗自己早已哽咽不成声，泪珠滚滚，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许久许久，还沉浸在唱词的情形之中。有许多时候，她唱时，把唱词里的故事想象成父母亲的遭遇，所以，十分专注、投入，以致唱完之后，她还坐在那儿，黯然神伤，默默地流了好一会儿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猛醒过来，回头去看父亲。
赵君陶仍然平静地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一般，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他的眼角，有一大滴浑浊的老泪，正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淌下来，然后“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玉姗见了，便过去给他擦拭泪水，可是，走到他面前，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便用手探他鼻息，又趴在他胸前听了听，这时，她才知道，父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呼吸。玉姗一下子扑在他身上，猛烈地摇晃着他，哭起来：“爹爹，你怎么就走了啊！你不是说过的，你不会死吗？你不是答应过女儿，你不死的吗？你死了，叫女儿一个人怎么活啊……”
她的哭声惊动了隔壁的公孙树，他赶忙过来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公孙树便扶起赵玉姗，说：“玉姗，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过于悲伤了。这样吧，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去给我母亲喂药，让公孙燕过来陪陪你，好吗？我一定帮你料理后事，好吗？”
玉姗此时却哭得傻了一般，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呆呆地坐在那儿，咽泣着，望着父亲，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公孙树说了些什么，她也几乎没有听见。
她只觉得，连大地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断裂了，她就在这刹那掉进了悬崖，掉进了黑暗的、永无止境的深渊。
然而，祸不单行。
就在公孙燕到卓木克家来陪着玉姗，公孙树回到自己家里，正给母亲喂药时，成都知府闻知公孙树悄悄潜回了少城。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闻报，公孙树不知从哪里接到一批银两，和几个同盟会会员购买了一批枪械弹药准备造反。这小子倒十分胆大，居然潜回少城去看望生病的母亲，这岂不是自投罗网？于是，立即差了堂勇捕吏二十余人，悄悄进了少城，把公孙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这批人也知道公孙树不仅是个有名的孝子，而且勇武过人，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大肆声张。扑到公孙家时，碰上公孙燕急着去陪玉姗，匆忙之中离家时，只掩了门，于是，正好一拥而入，把公孙树团团围住。
公孙树一看眼前的情形，知道逃跑已是不可能的了，而且，一旦动起手来，还可能误伤病中的母亲，便大声喝道：“不许动我！你们没看到，我正给我母亲喂药吗？等我把药喂完，一定跟你们走，不劳你们动手！”
堂勇捕吏们一来惧怕公孙树，二来见他确实在给母亲喂药，这原本是尽孝道之事，动了恻隐之心，为首的捕吏便把手一挥，说道：“好吧，那我们等着！不过，你喂完了，可得跟我们走！”
“放心吧，”公孙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失信之理！”
于是，那堂勇捕吏，便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喂完药后，好带他走。
然而，公孙树母亲见状，哪里还吃得下药去，遂紧闭了嘴巴。公孙树见状，就说：“娘，这药您还得吃，一则儿子欠您的太多了，儿子回来，就是为了亲自给您喂喂药，尽尽孝道，如果您不吃，儿子就这样被抓走，没有尽到孝道，儿子将抱憾终生；二则您不吃药，他们马上就会带我走，我就不能在您身边多待一会儿，多陪您一会儿，多看一眼您的面容，好把您老人家记住。所以，您还是快吃吧！”
他母亲见说，便含泪点点头，由他一勺一勺地喂，两只老眼里，就有泪水无声地涌流出来。终于，他母亲吃完药，公孙树又端上一杯茶，“扑”的一声跪倒，双手举过头顶，埋下头，说：“娘，您把这碗茶也喝了吧，也请您原谅儿子的不孝——”
“儿啊，”他母亲颤巍巍地接过茶，喝了一口，就实在喝不下去了，哭着说，“咱公孙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你爹爹被罚在不毛之地一辈子，咱们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少城，为什么他们又要抓你，这是为什么啊？天啊！还有没有天理？这是什么世道啊？”
正在这时，公孙燕闯进来了，她一下子扑进哥哥怀里，说：“哥，这是怎么啦？我不能让他们抓走你！”
公孙树轻轻推开她，从怀里掏出些银钱来，放在她手里，说：“妹妹，都是哥哥不好，不能照顾娘和你。我身上也只有这点钱了，你留一点给娘看病，给玉姗一些，虽然这些钱太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终归是个意思吧。你告诉她，我很抱歉，不能帮助她了，不过，我一定会找到佳尔谟夫人，如果她真是她娘，就好了——”
说罢，仰天一声长叹，对那班堂勇捕吏说：“走吧！但别在屋里动手！到院子里去！”
就这样，在院子里，他被那班堂勇捕吏五花大绑地抓走了……
几天以后，得知他出事的同盟弟兄们，在他转狱的路上，把他劫走了。弟兄们都劝他暂时离川避一避，他想了想，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帮助玉姗找一下她娘，如果佳尔谟夫人真是玉姗的母亲的话，就可以把这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女孩子救出来脱离苦海了。这样，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赵君陶，这位他十分欣赏和尊敬的昆曲大师了。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那首《来生缘》的大鼓书，以及大鼓书中描述的爱情故事，太动人，太缠绵悱恻了，很久以来，他就一直被故事的主人公的遭遇深深感动，因此，他也就更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得到幸福，得到天伦之乐。
于是，他要了一匹快马，穿过成都平原，进入五尺道，一路疾行，向内蒙古驰去。
2
玉姗一下子就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之中。
父亲的去世，把她一下子击晕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近二十年来，他一直和她相依为命，只要有父亲在，玉姗几乎没有感受到过真正的绝望，无论遇到天大的困难，包括无论遭受多大的委屈与痛苦，她只要回到家来给父亲讲一讲，在他宽大的胸膛上靠靠，所有这些委屈和痛苦都会烟消云散。而且，她深信，只要有父亲在，就没有走不通的路，过不去的关，父亲不仅是她精神的寄托，也是她力量的源泉，更重要的，是她生命中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在她看来，女儿如水，女儿家始终是在男人的呵护下生活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他们像山岳，像大树，只要有他们在，女孩儿总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而如今，父亲这棵大树一倒，她就像一个人被抛在了孤零零的原野上一样，不仅孤苦无依，而且，简直是手足无措了。更为不巧的是，卓木克如今不知在哪里，公孙燕一家不仅不能帮助她，他们也陷入了无边的麻烦与痛苦中。公孙树被抓走后，他的母亲就昏过去了，醒来以后，不吃不喝，病情也日益加重了。公孙燕把公孙树留下的仅有的一点点钱给她拿过来时，她还在父亲遗体前痴痴地跪着，几乎傻了一样，连眼泪也流干了似的，声音也哭嘶哑了。公孙燕默默地把钱放在她身边，望着赵君陶的遗体，也感到一筹莫展。她想安慰安慰玉姗，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甚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就在她默默地要离开玉姗时，玉姗终于抱住她，哭起来：“燕姐，燕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简直不想活下去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公孙燕自己也止不住心酸，想起被抓走的哥哥，病重的母亲，还有，远在川边的宫炎，不由得悲从中来，也抱住玉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傻妹妹，别说傻话了，人来这个世界上一趟，不容易呢！现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葬你爹爹……你也先别着急，好好想想，办法终归是有的，实在没办法，就找几个人帮忙，把你爹爹用席子裹了，往乱葬岗去吧！我想，你爹爹在九泉之下，也会原谅你的，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死的终归是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啊，谁叫是这个世道，谁叫我们，是这个命呢……”
“什么？乱葬岗？”玉姗几乎惊呆了，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把辛苦一生，从没有得到过欢乐与幸福，在艰辛奔波中把她带大的父亲，送到乱葬岗去，甚至连棺木也没有一口。如果真那样做了，她的良心一辈子也会感到不安的。记得和父亲漂泊路上，他曾经说过：“玉姗，父亲奔波了一生，台上台下活得实在太累了，生前虽然也曾在舞台上风光过，可是，直到要走了，仍然在到处漂泊，想起来，真是令人感到凄惶啊！连田地都没有一垄，房屋也没有一间，居无定所，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干的是‘高台叫花’的营生。你知道父亲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那就是，如果我死了，能有一口棺材，能有容得下这一口棺材的地，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不用为生活发愁，不为人世间的烦恼所困，我就心满意足了。”当时，玉姗听了，却并不在意，笑着说：“爹，你这算什么愿望呢？人死了，一口棺材，一块地，那是最起码的要求嘛。你就放心，女儿虽然不能干，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一定要让你心满意足的！”当时，赵君陶听了，还说：“其实，活着多好啊，谁愿意去想死的事呢？我还想看着我漂亮的乖女儿，找个好婆家，嫁个如意郎君，我也好搭着享享福呢！”没想到，才几年工夫，赵君陶不仅没看到女儿找婆家，没看到女儿找个如意郎君，竟然就在这块对于他来说，是那么陌生的土地上撒手西去了，而且，甚至连他那“有一口棺材，一块安身的地方”的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得到满足。所以，当玉姗一听公孙燕说出“乱葬岗”几个字时，就如遭了雷击一般，感到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几乎是要喊起来：“不，不，我不能把爹爹送到那种地方去，我不能，我不能啊！……”
公孙燕能说什么呢？她理解地一边用手抚着她的头发、肩膀，一边安慰她：“哎，姐姐也不是说，一定要把你爹爹送到那儿去，我说的是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你也别太着急，今天太晚了，我娘那儿我也得去了，明儿个，我找几个大叔大婶商量一下再说，啊？你可千万想开些，想开些……”
说到这里，公孙燕自己也止不住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十分悲痛却又无可奈何，咬咬牙，告别玉姗，回自己家里，去照顾自己的娘了。
“大叔、大婶……”玉姗自言自语地，喃喃地说着，眼泪挂在脸上，也没有去擦。她想，大叔、大婶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城的这些满蒙族下层兵丁的生活，本就入不敷出，朝不保夕！只有那些少数的王公贵胄，才过得上好日子，可他们，又有几个会管这些下层兵丁家属的死活呢？就拿将军府来说吧，尽管他们锦衣玉食，却不会体验到少城贫苦人家过日子的艰辛，所以，她在府里那些日子，老觉得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虽然，老夫人对她确实不错，可那并不是对她玉姗呀！她是把玉姗当做了玉月来对待，才会那么好啊！一旦玉姗有事去求她，她知道了玉姗不是玉月，玉月已经死了，而且又是求她安葬玉姗的父亲，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呢！何况，那个赵奎娥，根本就瞧不起她，认为她是个戏子，连同她说话时，也没有正眼儿瞧过她，就更不用说花燕云和钰格格了。一个冷言冷语，一个恨她入骨，尤其是戴勒打了她以后，钰格格看玉姗的那种阴沉的目光，玉姗想起来也忍不住要打个冷战，她又怎么敢去求将军府的人呢？
要是戴勒在就好了，至少，他是喜欢她的，她求他安葬父亲，他大概还是会帮忙吧？只要他帮了忙，玉姗就是变牛变马，做丫头当侍女，服侍他一辈子，她也愿意啊！她不敢企望他要她，但如果他喜欢，他要，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灵魂和身子给他的……可是，如今他在哪儿呢？还有卓木克、公孙树，这些愿意帮助她的人，竟然鬼使神差，一个也不在她身边，她该怎么办呢？……
或许是因为悲伤过度，也或许是过分疲倦，到下半夜时，她再也熬不住了，便坐在地上，头枕着父亲脚下的床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