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位爷,瞧不出来呀。”一位娇娘子正香软地伏在榻上,刚缓过劲来,微微地喘着,却不忘衔着几声媚笑。身旁的男子翻过身,仰面口中也惬意地喘息着,只是气力仍足不露倦意:“你瞧不出来的事还多着呢!你倒也未负这头牌的名号,伺候得不错。你且好生将养,爷明日再来。”说着便起身披衣。看他相貌形态,身材魁梧而健硕,步法沉稳持重,然两鬓已有斑白,面上老成也尽数可见,约摸半百年岁,无怪那娘子一时骇异。男子临了又道:“这个月的包银已全交付你家鸨母红玉了,再有旁的所求,尽管言语,只是记着期间莫接外客。”他眼里铺着香艳、耳中灌着娇媚,合上门,径直左拐,敲开隔壁厢房,朝那屏风后的颠鸾倒凤喊一句:“尹儿,到时候了。”
洪范堂。堂中端坐着的一老一少俨然已换了副模样,其静心专注闭目修行之貌,叫人想不起早前花柳巷内的恩客。忽地那年长男子厉声道:“尹儿,休妄想。”原是对面那年少的男子嘴边不经意挑了一抹秽笑,想来正含寐回味温柔乡里事呢。他忙收了笑,复归行道。少顷,二人行毕,渐渐回法开目。那年长男子仍肃穆道:“为师传授你修道法门为何?”那年少男子自知理虚,唯唯诺诺:“动作瞻视,安定徐为。”“然你身虽定,心可定否?”“徒儿知错,以后万万不敢了。”“理毕,起身出去。”二人恭敬地一同退出道堂。合上门,那年长男子又道:“为父又是如何与你阐述云行雨施的?”那年少男子谨慎道:“男女欢合,人间正道,主承繁衍孳乳之痛,附以愉悦,非****事也。”“方才你心中又是如何想的?面由心生,表上轻浮须从根本处正念。”“孩儿当谨记父亲教诲。”“头一遭出门见这大千世界,一时被迷了心窍、乱了阵法,也算情有可原。”那年长男子口吻和缓了许多,用手轻拍儿子的背:“只是记着日后莫复蹈前辙。”“是的,爹。”
二人且行且议。那年少男子开口道:“爹,咱们来的这几日,在城内外各处做了搜求,并未见她踪影,可是要择日再往北去寻。”年长男子威中含笑,道:“于声色犬马中守衷持重、不忘初心,尹儿,爹总算没有白白教你。咱们从火焰山昼夜兼程而来,始终及不上她火凤双翅一展。爹也想清楚了,几日路途劳顿,到底须得停憩休整,与其半程中行行顿顿,倒不如在一处养足了。且这石头城地处中土地界,稼穑术为盛,最宜我辈修行;这几日例行三理,与在火焰山相较,是否察出其间有异?”原来这二人正是南方火焰山来的火行者尊辅霍培彦与其子霍庄尹。那庄尹答道:“经爹提意,孩儿倒确实觉得,石头城中修行,较在火焰山要顺畅许多。方才行那交理,虽末尾走了神,所得心力仍数倍于旧修。”霍培彦颔首赞许:“尹儿所言确凿。五行遁术中最精要者莫过于土遁之术,若能习得,日行千里不足齿数;只是这实非一蹴而就的易事,现下且借此天时地利夯固基本。”
这一点不仅霍家父子明白,此时身处遥地里北方盘山地界的歆然也向来了然于心。故而当日自己与朱雀神魂不犯、合修化身之术驾轻就熟之后,她便趁着霍老儿渐渐对她不再惕防,扯几句甜言蜜语诓那小禽兽开了罩壁,当着二人的面扬长而去,他们又能拿她如何?不过是望尘莫及、懊悔不已,顶多再自愧不如而后自省为无能窝囊,其情其景,每每思及,好不解恨!故而今时全不用对他们有所顾忌,除了防范来盘山途中遭遇的那恶人,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救出同样深陷泥淖中的祁镇哥哥。先前挖空心思要引他出牢笼,这蠢货,竟又自个儿乖乖折回去了。
可又能与再他说些什么呢?早先对那禽兽父子的挟恨之言只稍波及其师父,他便一副怫然不悦貌,怒发冲冠地发些慷慨激昂话,由此可见其师徒情谊乃是禁涉地,容不得置喙。现下这光景,连自己也脱不了身了。
祁镇与歆然二人立着身,呆若木鸡。眼前罩壁每每触及,仍能应其刚劲,额外却又透着柔软,朱雀不明就里,以为仍能穿梭自如,一头撞上,另附了新的灼伤,原这罩壁又添上了层水质的隔离。歆然叹气道:“罢了,干瞧着也是无用,且先回去吧。”二人同归盘湖旁的参益洞,祁镇已满腹狐疑,正不知何处入手发问,歆然倒先开了口:“祁镇哥哥定要问那罩壁之事,歆然自然知无不言。只是作答前我且问你,可还记得白歧岭?”祁镇道:“西方白歧岭?师父曾说过我们便是从那儿迁来的,记倒是记不得了,许是当时年岁太幼。”歆然道:“正是,金行者修行地本在西方的白歧岭,而这盘山盘湖则原是水行者的修行所在。”祁镇听闻大为惊异:“水行者?”“正是。五行者修行处,罩壁凌空,无尊辅之命难以轻易破出,覆盖方圆百里,周密无际,只为其中一人,却也只能罩住这一人。”
祁镇听后心想,早先自感为水行者,原来并非空穴来风。他又问道:“那层金刚质的罩壁是为了囚我,水质的则是为了囚水行者?”“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南方你修行处可也有近似一层罩壁?”“是,火焰山的罩壁乃是火质,烫热无比,强行穿越直叫人气闷窒息。”“原来如此。那你离了火焰山后那罩壁可还如旧?”“说来也奇,我前脚一踏离火焰山地界,后晌那罩壁便没影了。你是说……”“若果真如你所言,这水质的罩壁还在,水行者应仍身在盘山地界中。”
这番推敲连祁镇自个儿也叫吃了惊。一个早有耳闻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近处埋伏了二十余年,却未露半点风声。师父闭气那五年,总以为形单影只地过着,若照前理推去,这些时日从头至尾,极有可能是在一双眼睛的凝睇注意下过着,更有甚者,算上其尊辅,是在两双眼睛的凝睇注意下过着。细思此,不能不叫人震恐。
他的错愕神情半分不缺全描上脸面,一旁的歆然很快就发觉了,她道:“祁镇哥哥在盘山居了几年了?”“至今已二十余年了。”“我在火焰山居留的日子也大约是这么些日子,虽说日日修行冗杂繁重,却总有闲处时光,哪里有棵赤青果树、哪里又多了窝腓腓,都交由这些闲空消磨探访,偌大一个火焰山如何藏得住新鲜。你许不爱动些,却到底日作夜息于一地二十余年,大活人终究躲不过你。你金行者迁居北方本就不是寻常事了,二重罩壁相合,那水质的罩壁不消也可不作为奇事看待了。只是可巧,恰将我也困在此处了。”
如此揣度,倒也合情合理。祁镇叹声道:“眼下我担心紧要的,一是师父不知去向,二是思葭与庄昭生死未明,以及鲁杨兄弟的伤也实难预知。当前困在盘山却只有坐等。”歆然笑道:“困了二十余年乐在其中,而今蓦然惊醒,同样是被困,乐再难复了,自然愁苦。”
真是闲处时光易过,正说着话,外头皎月徐徐初升,洒下一湖嶙峋。二人罢言,一同行了月理,又在洞内点上明烛,相视复谈,朱雀则在那火上嬉闹。歆然见他月理程式娴熟流畅,笑道:“祁镇哥哥专法修行没长进,这一日例行的三理倒是炉火纯青啊。”祁镇道:“尽说我了,行理时分神左右而顾他,你也不怕损了修为根基。”歆然冷冷一笑,道:“什么修为根基,又不是福报,早晚我得废了这些孽根。日日行理,祁镇哥哥可曾想过这反反复复是为哪般哪?”祁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然是为了稳固五行根基,将来习专法时更得心应手。”“那这些个通法、专法修行又是为何?”祁镇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了,思虑片刻,道:“不习通法与专法如何算作五行者?”“为何又偏要做个五行者?人间众生芸芸耳目不曾通法理,不也是自得其乐处过日子?世上又怎么会有五行者呢?”
祁镇是从未想过这些的,就如同尘世中人若非一时困顿,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抑或染上恶疾、贫病交攻,谁会去琢磨生而为何、死又何足之事?这一日三理大约如同一日三餐,本性使然,既已深入骨髓,是无需情由缘起、照旧循常去做的事,缺个一回两回要不了命,也不十分打紧,可倘若三五天一概不行,必致心神俱伤。至于世上为何会有五行者呢?生而为人,会打量这株果树所结能为我解渴、那些五谷所产能为我充饥,仿佛外物的好处便是其存世的该由,若一无是处,理当隐身而去、消弭于天际,凡此种种,都是以己观物,依凭自主所需爱憎断裁万物,又有多少伧夫俗人胆敢以我眼旁观我身、乃至以外物冷眼观外物呢?
歆然自顾自说道:“霍老儿同我说的是,五行者修成后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我回他一句,我自个人便是火,莫非要自戕以绝后患,呛得他只能干瞪眼。祁镇哥哥,这样的说辞你可相信?”祁镇垂首低语:“师父倒从未说过这个,至于信不信……”歆然抢在他前头,道:“不论你信不信,反正我是如何都不信的。且不说咱们这隔世的修行,外头的天下苍生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只说说眼下,我的专法修行也算有些分量,还不是被困在此处、只能巴巴地干等。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自救自赎而已。”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非要强言辩驳,五行者宿命为拯救天下苍生一说倒也不是说不通。”祁镇问:“如何个强言法?”歆然道:“听闻别国教义中有‘凡救一命,即救全天下’的条目,咱们若能自救,依这教义所言,岂不算是拯救了天下苍生?”祁镇听了,不觉笑出声来,道:“你倒是周游各处,阅历颇丰啊,连国疆也出过。”二人又说笑了几句,歆然自感渐渐力尽神危,体力不支,便道:“这水行者修行的地界终究与我相冲,才二更天,便乏透了。祁镇哥哥,今日且说这些吧,再有旁的,明日再论。”说罢径直走向他的石床躺下,呢喃几句:“先前朱雀睡的也是此处吧,来。”朱雀一听迅速离了那明烛飞过去,伏在她身边闭目休憩。她又含混道:“祁镇哥哥你怎么不睡?”祁镇立在那里尴尬得不知所措,便道:“我去外头走走,你先休息着吧。”说罢便从洞内走了出去。
眼前的盘湖湖光清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盘山乱峰围绕水平铺。祁镇沿湖畔环行,行至半途,遇着那空空如也的石英棺,一时又起感慨。五年未得见的师父,不知他此刻身处何方?可还在盘山周围?他默不作声,将那石英棺合上棺盖,发力推下盘湖,直至湖底冰窟原位。他仍旧躺在石英棺一侧,仰面瞧那晃动扭曲的明月,心里没了盼师出的准日子,天末凉风、白云孤飞,霜露欲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