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奔来急切询问：“常兄弟没事吧？我刚刚痊愈，又在水里待了这许多天，一出湖便急着舒展，没把持住力道。”这音质也是绝妙，清澈婉转又不失神气，我不免恍惚其中了。庄昭见我呆讷不语，撑开手掌夹住我两侧太阳穴，用力揉搓，道：“别是伤着头了，常兄弟，常兄弟！”我这才回过神来。这竟不是在梦中，那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的姑娘还活脱脱地立在我跟前！
庄昭道：“常兄弟，这便是木行者徐思葭徐姑娘。”我又失神片刻，目不转睛，忽自觉失仪，忙道：“噢，噢，徐姑娘，在下……”“常祁镇。”那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几日的事，庄昭都说与我听了，思葭还未谢过常兄弟救命之恩。”九天的仙子竟要谢我？“不，不，不足挂齿。姑娘……余姑……徐姑娘，哦，方才那青龙……”与这天仙女子四眸相视，我已心乱如麻语无伦次了。“正是思葭。”“余姑……徐姑娘……徐姑娘已习得五行专法了？”“正是，常兄弟——”她将“常兄弟”三字拖得尤长，语中又卷携着俏丽，两眼朝上一挑，我早已活兔乱撞的心里又添了几分羞赧与惊惶。“徐姑娘……我，我，咱们三人大可不必这样客气……你二人不必常兄弟常兄弟地唤我，直呼我名即可。”“还说呢，常兄弟不也徐姑娘徐姑娘地叫？你这做主人的不改口，我们这些宾客怎敢腆着脸不顾羞耻地直呼尊名？”引得庄昭一齐出笑，我脸皮早红得发烫。“那……那……你女儿家的，我也不好……”“女儿家不女儿家的，还不是与你大男子一样的活法？那些男女有别的套数，不过是规约俗尘醉淫饱卧之男男女女谨照礼制行事的幌子罢了；咱们这些人能有几多春秋可与常人共事的，就忌讳这些个？我连对我这小师父也直呼其名，可见我素日是放诞无礼惯了的；你便像庄昭一样唤我思葭吧，呃，祁镇？”“祁镇……噢，那我也不好……”庄昭在一旁道：“思葭既这样说了，常兄弟便随意些吧，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三人便在湖边且行且谈。“那前几日，我在湖里见着的龙鱼，便是姑娘了？”“正是。”“怎么几日时间，龙鱼变青龙了？”“那日，我与庄昭欲从东夷青水潭悄悄逃出，不想万分谨慎还是惊动了那老怪物，他便一路穷追不舍；我那时才与龙女合修，体力损耗，哪里逃脱得了。在青水潭一阵厮杀，那老怪物擒住我在龙爪上使了蛮力废去我真身，幸而鲁氏兄妹及时赶来与之缠斗片刻，方得掩护我二人离开。”庄昭接着她说：“来盘山后，思葭褪做龙鱼只能在水里修养，我便放她入盘湖，那日常兄弟采押鱼草来，我得知是从湖底采来惊喜万分，因思葭可凭借此草疗伤尽早恢复真身。”“那青龙为何要追杀二位？”“那老怪物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当年我师父舍身救了他一双儿女……”徐姑娘张口便来，庄昭却一旁止住她：“陈年往事了，说起来也是我木行者尊辅行事思虑不周的缘故。”
见他二人神色庄重，我也不便深究细问，便岔开话道：“庄昭兄弟传授我石刻专法上金行者基本的防御术金刚罩，并告知我的攻击术是金刚拳。那木行者的呢？”庄昭道：“说来也惭愧，庄昭虽已承继家父木行者尊辅的名位三年之久，只草草办了促成木行者与青龙合修这一桩分内事，其后的专法修行除一项木竹剑术之外一概未曾授与思葭。”徐姑娘道：“你办妥这一件已着实不易。老师父走得突然，你是临时接手，纵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禀赋，也总要缓些时日慢慢调试深入的。在青木林时那老怪物与水族又处处阻挠，刻着五行专法的石碑也早早被盗，想来定是那老怪物着人做的下作勾当。”“石碑被盗？这样大的事。”“青木林与青水潭一处原为水族世代聚居地，当年家父为方便教引木行者修行迁去那里，本是不速之客扰了他们清静，不受礼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家父走后就只有我与思葭二人看守石碑、石器一干法具，势单力薄，难免顾此失彼。不过现下好了，常兄弟这里的石碑完好无损，木行者的防御术是，攻击术是木竹剑术。”
思葭显出惊异，道：“庄昭你不早些告诉我？石碑上必然记着修习法门吧？我们所剩时日不多，即刻教我修习专法，习得一分算一分，到时或许用得上，也不致祁镇孤军作战。”庄昭道：“你重伤方愈，法力又未复原，便是我传授了你专法要义，也难在仓促一时间入法；你若意在一时求成，反倒易致急火攻心使伤病反复；金刚罩的十日效力不均，越到后头，威力越弱，生恐那青龙不肯给足我们十天整日子。”思葭道：“那现下我岂不成无事可做闲人一个了？掂着三日后那老怪物来袭，咱们这厢养好了我的身子、那厢又伤了鲁桐的，我白白瞧着你们拼命、白白歇着干等，凑不上做个帮衬，实在不能不急啊！”
庄昭道：“怎么就是白白歇着干等了？你且仔细想想，方才你化作青龙，出水冲撞金刚罩时用力过猛，难道全是舒展不开的缘故？”思葭闻言沉思片刻，喃喃自语道：“出水前我心下一再默念发力切勿失了分寸，结果竟还是违我所愿。当时忽地焦躁异常不知所以，似乎、似乎，噢，庄昭，莫非是？”庄昭微微点头，道：“正是。你与龙女合修未及半月，期间又尽是颠沛劳顿，无暇顾虑深修，龙女所思所想混杂你的所思所想，秩序不清主次未明，若二者庑杂不堪不得同声共气，你将来也难以自如驾驭专法。”我道：“这也算是一劳永逸的基底，医者道‘虚虚实实，补不足，损有余’，思葭现下是契合不足、空忧有余，庄昭开的方子极妙。”他二人闻此笑言“正是如此呢”。
思葭突止住笑，问道：“听庄昭说朱雀也身在此处，怎未见其身影？我正想见见这祥禽呢。”我道：“我也寻它不着了。那****重伤后，我便一直留朱雀在我洞中修养，这几日，我与庄昭多在二酉洞习法，一时疏忽了朱雀。许是如我头一次见它一样，伤愈后出行了。”
正说话间，湖中传来出水浮动声响，三人齐齐放眼望去，只见一褐色蛟首浮出湖面，乃是鲁杨：“小妹醒了，快来瞧瞧。”思葭听闻喜不自禁，匆匆化作青龙便一头下水，我紧随其后，突想庄昭还立在原地，回头道：“庄昭兄弟不来吗？”庄昭甩甩手，道：“噢，你二人先行，我去仔细瞧瞧石经，上头或许有五行祥物合修的法门。”我道：“也好。”便兀自下了湖。
这二日倒也诸事顺利，一切都进展得有条不紊。思葭和鲁桐仍在湖底修养，假以时日复原在望，只是怕无法赶在青龙来犯前了，到时只能让她们继续隐避湖中，思葭趁着自己渐趋稳当，还缠着庄昭记了木竹剑术修习法则，一层层练起来。庄昭拗不过她向学之心，只是规劝她莫太刻苦，现在仍旧是养伤为紧，修习专法只可当是消遣。鲁杨则一直侍奉在侧，这汉子性子莽撞，侍奉起亲妹妹来倒是处处迁就、收起了往日粗野做派，事无巨细都亲自操办；思葭当着鲁桐的面笑他“比亲娘服侍得还要仔细妥帖呢”。庄昭则忙于教我深修金刚罩。自那日击退青龙后，我已有整整九日不曾去过湖底冰窟陪伴师父了。说来可笑，数年的习惯竟这般脆弱，稍生旁枝便轻易地一朝破黜。有时疑惑自己这接连九日舍弃的究竟是数年的习惯还是数十年的师徒父子情分？这话诚然多少有些言重了，但心中郁结终究抵不住“情”字拷问：来日若是遇险，我的性命与我和师父的情分，孰重孰轻？
打破这数日来盘湖的宁和寂静、掀起风波的是二日过后提前来袭的青龙，庄昭虽一早提过青龙提前来袭的可能，众人却未收拾起十二分的警醒，这一提前着实杀了我们一个始料未及、惊慌失措。那青龙竟未携上一次的浩浩阵仗前来，身旁只随了璃首龟趺——便是它那不成龙的第九子，性情敦厚，极喜负重。莫非它是寻得了制胜的法门，否则怎敢这般有恃无恐寡兵而来？青龙微微起势，忽地倾全力直冲而来，半空中与金刚罩相撞，顿时便有地动山摇、分崩离析之感，我便知是金刚罩被击碎了；它提前一日前来，看来已探知这金刚罩罩力日衰的律理。
青龙归位，双方对峙相持，仍是它先开口，却不承想，竟是朝我道说：“这位洒脱后生想来就是金行者常祁镇了；上次一见老朽印象深刻，果真是青年才俊气宇非凡，仔细论起来倒也与我家颇有些渊源。老龙此番前来，欲私下与祁镇贤侄一旁这位旧相识说些叙旧感怀的话，不知贤侄能否暂且避让行老龙个方便啊？”既是和颜礼语，我也如他这般应付着，正好寻个由头入湖去：“我与诸位都只是萍水相逢，其间恩怨是非，祁镇未曾细究也无意介入，既蒙前辈费心提醒，那祁镇回避就是。”我拘了礼正欲下湖，那啸声又起：“欸，祁镇贤侄，避入湖中仍嫌太近，况我水族行事总离不了水；若你入水后，我两位出言半句不投机行事一招不审慎，误伤了贤侄就不太妙了；还是再远些吧。”这老滑头真真是做足了功课，经上次一役，显然也已悟出几分湖里的玄妙。“实不相瞒，家师石棺此刻尚搁置在湖底，若真如前辈所言，湖起风波在所难免，祁镇好好守着家师才得安心哪。”那青龙闻言又是一声啸天狂笑，忽地龙爪轻敲几下龟趺甲壳，只见一乳色方冰从甲壳中浮上来，那方块晶莹透亮，寒气升腾，远远望一眼便觉双目冰凉难御。庄昭大惊，忙向湖中大喊：“鲁杨、鲁桐，快快出来，快！”青龙从容不迫，用爪背轻托着，让那方块浮至面前，对着盘湖轻吹一口气，瞬息间只觉这方四角天地中气流凝滞、灵动不再，只一眨眼工夫，盘湖竟已全然冰封。鲁氏兄妹与思葭此刻正在湖中！只见鲁杨蛟首已出水，半截躯体被生生地冻在冰面上。青龙哼笑几声，将那寒冰放回龟趺甲壳中，道：“祁镇贤侄，这下你大可放心了，不得我令，这寒冰千年不化，尊师石棺定然不损秋毫。速速离去，待诸事妥当，老夫自然解封，尊师石棺也定当完璧而归。”
庄昭侧身轻声道：“常兄弟，看这光景，你只修习了数日的金刚罩怕是难御强敌了。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且先避开吧，庄昭多谢你数日来救命收留之恩。”我道：“怎能与我无关？庄昭兄弟何苦拿这样的话来激祁镇。即便祁镇道行浅薄难以施展金刚罩十分威力，好歹也要试上一试。庄昭兄弟快施法缩小身形。”庄昭踟蹰不化：“你本可全身而退，如此一来……”我催促道：“何必多言，快快施法。”庄昭只得照做，钻入我衣袖之中。我朝天喊道：“那祁镇就先行告退！”那青龙恼羞成怒：“你这油滑后生使的什么龌龊招数！五行者自诩有‘补天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如今看来都是诳语！满门师徒上下空仗着个虚名立身，没一个厚道角色。我好意留你一命，你既扫了老龙的情面，莫怨老龙不讲情面！”闻言我知武斗在所难免，忙暗暗发力，调用全身精气使出金刚罩护住周身；青龙朝一旁的龟趺示意，那龟趺授意便背朝下直直地冲落了下来，环绕周身的金刚罩被它这么重重一击全然粉碎；我错愕万分，这龟趺甲壳竟比金刚罩还坚实，现下别无他法，只好忙再聚神蓄力。那青龙却并不给我半分喘息之机，未等我二次发功便已自云端直直冲降下来，喝着“还我小女命来”一把将我擒住，容不得我挣扎几下便使了功，这样狠的力道，不单缚得我气息凝滞不畅，此刻肋骨断了几根也未可知；较之前日鲁杨撞得我肋间生疼，后者实在不足一提。且那龙爪又湿冷异常，此刻这侵体蚀骨的寒气，怕是直叫盘湖冰窟望其项背而自愧不如——想来是因方才近凌着寒冰的缘故。眼见着庄昭从我衣袖中滑落，长成原先身形大小，我已分不出分毫气力思考旁顾了。庄昭见状忙指着青龙吼道：“龙女看破道理，随法修行，那是她的悟性造化；你一口一个‘还命’莫非是盼着她早早西去好登极乐吗？”“修行造化？小女身躯何在？！魂魄又何在？！你这妖人，当我老龙是可任你戏耍的愚夫愚妇吗？当我水族是任你用以设坛做法欺世盗名的牺牲牛羊吗？”青龙愤恼不已，一把将我甩至龟趺身旁，道：“仔细看着他。”便一头向庄昭冲去。这一摔我早已精疲力竭，挤不出没半分精神去疼了，恍惚间身子瘫软晕厥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