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蒋之涵的表情。他脸上一阵茫然,睫毛长长的眼睛仿佛泛起了一场大雾。他似乎还没有真正从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里面走出来,而冲上来扶住我不过是一个反射性的动作而已。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那个身材挺拔的少年,心中各种复杂滋味浮了上来。
弹吉他的人竟然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我伸长了脖子,探进了音乐室里面,试图寻找有没有其他人。他不耐烦地后退了一步,道:"毛元芷,你又想怎样?
音乐室就你一个人吗?"我似乎无法接受我一直喜欢着的吉他手竟然就是蒋之涵这个事实:"还有其他人的,是吧?他们都躲起来了,是不是?
蒋之涵用看着白痴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们两个打扰到我的练习了。"他伸出手臂,做出了一个请客的姿势,但是我不为所动。
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练习?"乔华静问道。
那是戴美丽老师要求的。"他道:"事实上我从入学开始,便坚持在这个音乐室里面练习了。
我们怎么都不知道?"我瞪眼。
他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也从来也没有人来问过我。
我认真地打量着蒋之涵,似乎感觉到眼前的那个少年有点陌生。眼前的他,刘海斜斜地捋到一边,露出了高贵漂亮的额头,黑框眼镜已经摘了下来,单眼皮的眼睛眼神很明亮,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唇,高大挺拔的身子,校服胸口的纽扣解开了一个,露出结实胸膛的一部分--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弟,根本跟我想象中的那个身世贫苦家庭破碎的自卑男生有很大的距离!
这么说来,那家伙在班上不愿意说话,不愿意搭理人,跟班上的同学关系疏离,根本就不是出于自卑,而是出于骄傲!
他根本就不屑与我们这群普通的学生打交道!
他肯定是有什么过硬的背景,所以当初才会说出"即使我成绩不好也能毕业"的豪言壮语!那家伙说不定根本就不需要念书,他只需要混一个唬弄人的文凭,然后就会按照世人为他设定好的光芒道路一直走下去,笑到最后!
我突然有种被人欺骗了的感觉。但是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开口欺骗到我什么……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与想象,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想要帮助他!
好吧,虽然我也没有确切帮到了他什么。
为什么戴老师会允许你在这里练习?"乔华静问道。她之前似乎也觉得有点意外,但是很快就适应了下来。在她眼里面,也许蒋之涵是个优秀吉他手,是完全可以让人接受的事实。
很简单,因为我就是一名音乐特长生。当初还是戴美丽老师相中了我,让我考进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蒋之涵对乔华静的态度显得客气很多,也比较有礼貌。我气不过来,插嘴道:"你骗人!从来没有见过你演奏,谁知道是真是假?
蒋之涵微微一笑,五官精致的脸英俊逼人。
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他说道:"不过你愿意的话,我也时时欢迎你来听我的演奏……虽然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不自在。"说完,他便又优雅地作出了那个讨厌的请客姿态。
乔华静礼貌地点了点头,便拉着忿忿不平的我离开,继续到长走廊去拖地板。我心情真的很不好,郁闷地将拖把扔到了一边。
那家伙一下摧毁了我的想象,我好心酸。"我皱起眉恹恹道。
乔华静停下了拖地板的动作。
你真有那么讨厌蒋之涵吗?"她道:"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真的讨厌过什么人。你会讨厌他,这还真有点不寻常呢。你该不会是开始渐渐在意那个人了吧?
难道你不讨厌他吗?
不讨厌啊。"乔华静脱口而出:"他人还不错的,还懂音乐。就是人有点孤僻。但是音乐家不都是有点怪癖吗?知道他是音乐特长生之后,好多关于他的无法理解的事情,一下子都变得好理解了。难道你不觉得有点激动的吗,你的同桌是个很厉害的吉他手喔!
呃……这么说似乎也有点道理。
,"我举手投降,"从这一刻开始,我决定不再讨厌他了。我会好好跟他相处的。或许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误解吧。毕竟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桌读。亲爱的乔华静,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跟那家伙相处的啦!
很久以前,在我准备念初中的时候,老妈得知我最后选择了集体住宿生活,就曾经跟我语重心长地说过,跟自己极讨厌的人相处,是人生的一堂必修课。这堂课修好不容易,总之她让我永远记住了一句话:凡事以和为贵。
当发现自己最喜欢最昂贵的派克钢笔被蒋之涵盗用了之后,我终于第一次感受到这句话的沉重。
为什么拿走了我的钢笔呢?"我强忍着自己内心不满,满脸笑容地问蒋之涵。
此时是晚自习课,大家都低头窸窸窣窣地写着功课,我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但是负责管理自习纪律的巫简蹈还是在教坛上用力白了我一眼。
蒋之涵沉默地递给了我一个小草稿本,上面用漂亮的钢笔隶书写道:那支钢笔是我的。
分明就是你盗用我的。我愤怒地将草稿本推了过去。
那是戴美丽老师送我的。
她为什么送你钢笔,她是你什么人?难不成她暗恋你么?
白痴!!!她说给我写谱子用的!!!学校领导要她试着做校歌的轻摇滚版,她要我帮忙!!!
分明就是你盗用了我的钢笔,还敢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我看不起你!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那支钢笔就是我的!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也毫无畏惧地看着我。由于知道了那家伙是我喜欢的戴美丽老师选中的音乐特长生,我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些不同了。如果说之前欺负他有着那么一点关怀与同情之情的话,那么现在我只老是想寻着什么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好挫挫他的锐气。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对我的态度也在改变,他开始愿意跟我有了交流,但是每次都很有"火花"--从这个方面来说,他总算比以前那个孤僻的少年进步了不少。
此刻的他,长而细碎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眼睛,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是肯定是不怀好意的。而之前他让我觉得有点斯文帅气的黑框眼镜现在更只觉呆板可笑。
咬了咬牙,我伸手就要抢过他手中的钢笔,他想躲躲不过,伸手想挣脱,而下一刻我双手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放。他表情显示出一种古怪而不自然的神色,脸竟有微微地发红,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都几乎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这是我的钢笔,你快放手。我用眼神示意他。
他蹙起了眉头,眼神闪烁不定。
如果你不把钢笔还我,我一定会找人狠狠欺负你的。我继续用眼神示意他。
他犹豫了一阵,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松开,然后将钢笔轻轻地放到了我的作业本上。
就当是本人送给你的礼物好了。实在不屑跟你这个小女子争。他将字写在草稿本上,忿忿不平地递给我看。
我脸上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冷笑,然后用那支钢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邪不能胜正!
看着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的心情顿时舒坦了不少。
我那支钢笔,是我进入了李维基华侨学校之后第一次获得数学比赛第一名的奖品,我自己平时都放着舍不得用,今天一打开笔袋,就发现它不翼而飞了,然后恰好被我看到了蒋之涵手中就握有一支,那不是他还有谁?居然还厚着脸皮狡辩!
还敢说自己要帮戴美丽老师一起做校歌的轻摇滚版呢,真会吹牛皮!我们学校的校歌那么土那么挫,只听一次都会被雷得快发烧了,做成轻摇滚版只会自取其辱,变得更加恐怖吧?
当晚的卧谈会上,我用夸张的语气将这件事当作一个荒唐的笑话告诉了我亲爱的舍友们,舍友们听到之后都感到很惊讶。
我还是认识学校一些音乐特长生的,"钟弈道,"但是能够帮助戴美丽老师编辑校歌的话……估计只有那些非常厉害的牛人吧?而且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个音乐特长生叫做蒋之涵啊!
就是就是!"我点头。
为了一支钢笔,就编造出这样离谱的谎言,"姜静道,"看来那个蒋之涵真的不是很会说谎呢,应该是个可爱的老实人吧?
姜静那女人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觉得蒋之涵之所以会偷你的钢笔,主要是为了气你,得到你的注意。"唐莉莉道:"男生有时候喜欢一个女生,就会这样做的喔。
屁啦!"我抗议这个论调。
其实,"乔华静道,"同桌之间会共同几支笔与草稿本,也很正常啊!我跟我现在的同桌也是这样的啊,而且我以前跟毛元芷一直坐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啊。在我印象中的毛元芷,完全不是那种小气的女孩子啊!
好吧,我承认,这件事我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我对他也确实有偏见。"乔华静一跟我认真讲道理,我就完全没辙了,只能乖乖举手投降:"但是……他也没有必要跟我说谎啊!我对这个人的人品真的有严重的怀疑呢。
如果他没有骗你呢?"乔华静开口问道。
我愣了一下。
如果那根钢笔真的是戴美丽老师送他的,他真的要帮戴老师做校歌的轻摇滚版呢?"她轻声问道:"一开始你就认定了他说谎了,如果他没有说谎呢?
哎。
那到时我向他道歉便是啦!"我无奈道:"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我自己的钢笔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它总不会是人间蒸发了吧?所以说,他说谎的可能性很大啦!而且做什么校歌的轻摇滚版嘛,原版都难听成这样了,还轻摇滚,简直谋杀耳朵啦!
其他舍友都纷纷同意。但是不知为何,乔华静似乎对蒋之涵的音乐才华很有信心,觉得他能够化腐朽而神奇。也不知道她的信心从何而来。我问过她,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当初跟我做清洁的时候听到了他弹的吉他。
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吉他声。"她认真地跟我说道。
我蹙眉,不可置否。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弹得很好。不,是非常非常非常好,但是听在我耳中,总是觉得欠缺了些什么。
此刻,在悲催地死命拖着长走廊地板的我,又再次听到了蒋之涵那悠扬的吉他声。间或停了一下,便是一阵激扬的敲击乐,如果没有听错,应该是爵士鼓吧。说起鼓,我不禁就一阵心酸。已经被罚清洁将近大半个月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去仪仗队练习小军鼓了,如此下去,我估计是跟不上了……说不定到了最后,还是会被狠狠地刷下来的,毕竟仪仗队里面并不缺好的小鼓手。
虽然之前巫简蹈口口声声说我可以就自己的特殊情况去跟卫生委员商量的,但是由于之前我包庇了卫生委员偷偷玩手机的行为,再加上巫简蹈若有似无的警告,我也心虚不敢开口了,只好埋头咬牙盼望着那苦难的一个月尽快过去。
幸好我还有乔华静。每次乔华静练习完了之后,都会将新的鼓谱发给我看,然后陪我在宿舍的长桌子甚至是饭堂的饭桌子上进行敲击练习,有时也会引起来往的同学的注意,但是脸皮厚的我一律不管。因为我太想成为仪仗队的一员了。当初努力让自己成为校仪仗队里面的小鼓手,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代表学校参加全市的仪仗队巡回演出。那时我将会穿着华丽优雅的仪仗队女军服,长长的头发会被编成了一个端庄的发髻,头戴着有型有款的女款雪白军帽,手戴着雪白轻薄的手套,步伐整齐笔直,眼神坚定锐利,手中敲着振奋人心的庄严的敲击乐,然后面对主席台猛然扭头行一个注目礼……
那么帅气有型的一刻,一定会成为我少女岁月里面最精彩的一笔吧?我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它呢!错失这机会,我的人生一定会蒙下阴影的!
就在我手握地拖把,表情无限唏嘘的时候,音乐室的敲击乐又停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电吉他的弹奏声。
这次蒋之涵弹奏的,是一首我很熟悉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曲子。曲调听上去很年轻很朝气,很有一种五月天的感觉,但是又不是五月天的歌。
我把地拖塞进了水桶里面挤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低头猛拖起来。虽然表明上我是在辛苦地做着技术含量很低的体力活,但是事实上我一直竖着耳朵在留心着蒋之涵的音乐。
我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我说过我讨厌他这个人,但是并不代表我会因此讨厌他的音乐。跟随着他的电吉他节奏,我忍不住头随着节拍轻轻摇着,嘴巴情不自禁地喃喃哼出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调调来。
要是这个时候,我能够走进音乐室里面,亲自用爵士鼓为他打节拍那该有多好啊。虽然我对爵士鼓并不通晓,但既然是个鼓手,要学习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障碍吧?
脑海里面突然想起了蒋之涵伸出手臂傲慢地作出了请客的姿势,我不由得厌恶地撇了撇嘴,愤懑地加大了拖地的力度。
那电吉他的音乐渐渐地变得温柔了一些,似乎在努力地试图寻找着表达这个曲子更好的方法。随着曲子,我下意识地轻轻哼了起来:
红色是坚定,黑色是激情,奋进是永恒……
蓦地,我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地拖把啪的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我扭过头来,惶然地看着那个传出阵阵轻摇滚曲调的音乐室,眼睛睁大老大--天,蒋之涵那家伙该不会是真的疯狂到要把那老土的校歌改编成轻摇滚风格吧?他无事搞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干吗?自虐吗?证明自己的能力?
……还是戴美丽老师真的要找他帮忙去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现在安静地躺在我笔袋里面的派克钢笔……岂不是真的是他的咯?
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那我的钢笔到底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