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何非得让承天娶这么个丫头?”
一离开单家,上了马车,季夫人就忍不住冲季望亭发起牢骚来。
“你看那丫头,生得一副又笨又蠢的模样,哪儿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你让承天娶了她,还说什么长媳,以后要是让别人看见了,都要笑话死我们季府了,还以为承天生了什么毛病,娶不了好的,非得娶这么个劳什子。”
季望亭不理会她,慢慢说道,“娶她过门,是我和德乾的约定,你当时也在场的,既然有约,自然要履行。况且,”他叹了口气道,“更何况我早就想补偿一下单家,补偿这孩子。”
“老爷,我知道你想补偿他们,可是人都死了,何必非得这么难为自己呢?再说了,要补偿,还有很多的法子啊,大不了多给他们些钱,你刚才也看见了,这单德安两口子可不如他哥哥会过日子,好好的单家让他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给些钱,让他们修修房舍,或是到乡下买些田地,不是更好吗?”
“你别胡思乱想了,这孩子我是一定要娶进季家的。”季望亭不由地想起悲戚之事来,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说到底,是我们季家对不起他们单家的。要不是当日那些难言之隐,也不至于让德乾兄冤死在大牢里,慧娘也就不会伤心欲绝,为他殉情而死。这孩子更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可怜的地步,跟着那么不成器的叔叔婶婶,过得这么寒酸,贫苦。”
季夫人最恨他提那些旧事,一提起来就苦着脸,全然将这些年过得痛快日子忘得一干二净了,反倒像是被那痛苦一直追着、赶着。她不是没有怜悯心的人,不然这些年吃斋念佛又是为了那般?只是痛苦这东西,并不如“欢喜”,可以随时拿出来摩挲的,拿出来一次只会加深一层它在身体和心灵上的痛楚。
“你都忘了吧。”她不止一次这样对季望亭说过。
季望亭的脸色更阴郁了几分,他不能理解夫人的想法,他只觉得她忘本。每每这样想的时候,他便悔不当初。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犯了多少错啊。若不是对她存了些情意,又怎会将自己置身于这般悲惨的地步?
他并不认为那桩祸事是自己的错。只要想起来,他必定先恨他夫人。恨她有个不争气的弟弟,恨她宠得他无法无天,恨来恨去,恨到最后,他反倒记不得自己犯过什么差错了。
若有,也不过是一个为人夫的男人的不忍和无奈罢了。
他恨恨地说了一句,“你那个弟弟真该死!该死!死一千次也不足惜的!”
季夫人咳嗽着,听他猛然说了这一句,一时撑开眼皮,眼珠圆滚滚地盯着他看。像是不能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惊讶极了,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话回他了。
闷吞吞了好一阵,她才啐了一口,道,“该死,该死,何止胡未江该死,我胡满玉也该死,我生的儿子也都该死,都死绝了你也就甘心了!”
她说得又急又快,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干瘪的手摇摇晃晃,停不下来。解了气,却又心里暗暗地一叠声地祷告菩萨,罪过,罪过,怎能将这死啊死的话,说个没完没了呢?菩萨啊,这可不是我的心里话,不算数的。
她信佛,倒不如说她怕报应。
好的她从来不求,心里就是不相信的。可遇上坏的,或是看到旁人遇上坏的,她却是头一个要冲在前头去寺庙烧香拜佛的。生怕这坏应验了,也怕别人的坏最后落到自己头上来。
季望亭早知道她要这么堵他的嘴,诅咒谁她都不在意的,横竖诅咒起自己来最顺嘴。只是说了自己,势必也要捎带上其他人,弟弟胡未江跑不了,连那三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也跑不了。唯独剩他季望亭一个人,她是不诅咒的。倒像诅咒了其他人都不灵验,唯独诅咒了他就会成真似的。
他想起单德安今儿迎他们夫妇进门时脸上堆起的笑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嘴里不由地就要嘟囔。
“这个单德安……哼……真成精了!”
季夫人不理他,垮着脸看着马车里黑漆漆的边角。只要季望亭不提她弟弟,她是懒得为其他人辩解什么的。
“当年帮着你弟弟偷官银的就是这个单德安,”季望亭气愤地冲着季夫人说,“胡未江交的朋友都和他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夫人恼火得很,却不想跟他再争,只是压低了声音劝道,“你小点声,什么偷官银,说得这样不遮不掩的,仔细让别人听去了,又惹得一身骚。”
季望亭气得浑身颤抖,声音却低了几分。
“都是你那个宝贝弟弟胡未江偷了官银,又和这个胆大包天的单德安搅和在一起,偷偷把赃物藏在单德乾家的后院里,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德乾当年只知道是自己的弟弟犯了案子,逼不得已才替他去死的。我……我这张老脸真没地儿搁啊,我在大牢里看见他,硬是没勇气告诉他,犯事的不光是他的亲弟弟,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小舅子!”
季夫人也恼火起来。
“这事你到底要说几遍?这么多年了,没完没了的说!”她的眼珠又瞪了起来,“未江让你赶出去了,到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还想怎么样?”她忍不住啜泣,从衣襟里掏出手巾拭了拭眼角,“当初是他单德乾自己硬骨头要顶罪的,哪个逼着他去了?现在你倒为他着想起来了,我一想起我那弟弟,在外头风餐露宿,就巴不得当初上断头台的是他,早死早超生,也不用这么活受罪,还被人成天戳脊梁骨!”
“你……你……”季望亭说不过他夫人,气的手指头戳得老高,只是晃,“你真是糊涂啊。”一口气憋在心里,到底没能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