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柳檀云“满月”。
柳檀云安心地歇着,由着李妈妈指点着其他三人给柳檀云换了衣裳包被,给她戴上手镯、金锁,又将那保命符等等也包在襁褓里,最后未免外头的风吹到她,又拿了一方纱巾给她蒙在面上。
待收拾妥当后,李妈妈就自己亲自抱着柳檀云,领着后头三个奶娘向吕氏屋子里去。
柳檀云一路上隔着一层纱向外看,只见如今正是八月秋高气爽时节,府中飘满金桂香气,眼光所及的屋舍,因两辈子看过去的角度不同,也在熟悉中带着几分陌生。
柳檀云如今就住吕氏屋子后头的抱夏里,于是一转眼就到了前头。
进了吕氏屋子,柳檀云瞧着满屋子精致风雅摆设与自己记忆中仿佛,暗道吕氏倒是个长情之人,只可惜对屋子里的摆设如此,对她这女儿就不这般了。
隔着一层屏风,吕氏叫身边的丫头出来说:“少夫人病着,唯恐病气过到云姐儿身上,叫妈妈们将她抱到前面,给老夫人、夫人看过了,再抱回来。”
李妈妈忙答应着,又抱着柳檀云出去。
没见到吕氏的面,柳檀云心里先是失落,随即那失落又烟消云散了。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柳檀云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细细想想,她与吕氏夫妇间并没有什么多少温情。因是柳孟炎四十出头才得的长女且是吕氏所出独女,外人都以为她备受宠爱,实际上却不是这般。想上辈子她不过一懵懂幼童,日日惶恐困惑于吕氏的冷淡、柳孟炎的疏离,后头才知自己生下来的时候难产,害得吕氏不能再生育,故而被两人厌恶;等着十三岁时,她讨好了吕氏身边的婆子,才又听说了完整的故事,原来吕氏原先腹中是一对龙凤胎,只可惜柳檀云这凤太过厉害,叫那龙胎死腹中。
柳檀云得知自己害死弟弟的时候还小,因此倒是惶恐的很,又是抄往生经、金刚经,又是时常去佛堂忏悔,最后用了苦肉计,很是吃了些苦头才与吕氏缓和了母女关系。
虽是如此,也不过是缓和罢了,后头柳孟炎不得不过继了柳仲寒的儿子来继承家业后,吕氏越发恨上柳檀云,就又跟柳檀云疏远了。
叹息一声,柳檀云心想幼弟胎死腹中的事如何能怪到她头上?又想这辈子该如何跟柳氏拉近关系,难不成也与上辈子一般做针线、抄佛经?这些她都是十分精通的,想来要做也不费多大功夫。
因想到过继一事,柳檀云又想柳家果然是命犯太岁,人丁稀少的很。柳老爷除了四十岁的柳孟炎、三十七八岁的柳仲寒,还有两个皆是十四五岁的庶子,一个名叫柳季春,一个名叫柳叔秋,另有一个也才两岁的庶出女儿柳尚贤。
柳老爷子嗣尚且算多的了,柳老爷之弟柳简,连死了两个正房夫人后,到了如今也有五十多岁,膝下也只有一个也才十七岁的儿子,女儿一个也没有。
待到柳老爷儿子柳孟炎、柳仲寒这一辈,子嗣就越发少了,柳孟炎四十岁才得了柳檀云一个,后头虽有妾侍生下男孩,却总是养不活;柳仲寒如今有一一岁庶出女儿柳素晨,也是直到四十几岁才又得了两个儿子。
柳家本家人丁日益稀少,外头远宗的子嗣却更加兴盛,为此,柳老夫人原说过养活外头人的银子花费得都比养活自家人的多,也提过不与那些附庸过来的旁支来往。
谁知此举又得罪了柳家族长,柳家旁支也不待见柳老夫人。有人卜卦算命,算出柳家人丁稀少的原因乃是因柳老夫人与柳家命里犯冲,以至于几乎令柳家本家断子绝孙。
虽这话没人敢当着柳老夫人面说,但细算起来,确实是自柳老夫人进了柳家的门才叫柳家人口少了起来,是以柳老夫人为顾及在京中颜面,咬牙大度地在旁支人来请安的时候赏赐他们一些银钱度日。
因此,柳檀云又想自己果然生在一个好时节,柳家男儿女儿皆不多,且柳仲寒不过是买了个闲散五品官做做,若是柳家男花女花便地,柳仲寒又及早地袭了国公府,自己又不得吕氏、柳孟炎喜爱,想要顺顺当当嫁入侯府,也不是件容易事。因想到忠毅侯府,柳檀云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儿女,心里一阵恍然,虽明知如今进了忠毅侯府也见不着他们,却恨不得立时就跑到忠毅侯府中。
柳檀云正在想念儿女,那边厢李妈妈早将柳檀云抱到了柳老夫人那边。
柳檀云闻到一股子香甜的熏香味道,人就回过神来,见自己进了柳老夫人屋子明间,暗想自己该跟去吕氏那边一样见不着柳老夫人面的。
不想,里间一群人簇拥着柳老夫人出来了。
柳老夫人笑问:“可曾让姐儿吹了风?”
李妈妈忙道:“奴婢一路护着姐儿呢。”
柳老夫人揭了柳檀云的面纱,对旁边几个老夫人道:“瞧着倒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旁边的夫人忙连声附和着,柳夫人戚氏忙凑过来,看了眼,先作势对柳檀云笑道:“叫祖母瞧瞧。”随后又对柳老夫人道:“瞧着倒像是老爷的模样。”
一夫人赞道:“瞧姐儿这天庭饱满,准是个多福多寿的。”
其他人听了,又连声附和起来。
见此,柳檀云心中纳闷的很,暗道柳老夫人这人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她心里既然不喜欢她,怎会委屈自己做戏?论她对柳老夫人的认识,这柳老夫人该是与吕氏一般见也不见她才对。
柳檀云正纳闷,就见满头微微发黄白发的柳老夫人因别人说她四代同堂,是个有福的,就开口道:“我老喽,你没瞧见我们家少爷都三四十岁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熬到什么时节。”
戚氏忙道:“母亲不可如此说,曾孙还没抱上呢,怎就说这懈气话?”
那边厢,一人笑道:“可不是,老姐姐这七十几岁的人比我这六十几岁的还硬朗,若这般说,我们才更是没有活头了。我虽被人赶着叫太夫人,却跟老姐姐是一辈人。”
柳老夫人叹息道:“你一头黑发就成了太夫人,论起来,外人听了还当我小你一辈呢。都是叫习惯了,一时半会也没人想着改,只怕我进了棺材里,也还要被人喊做老夫人呢。”
戚氏闻言,忙道:“老夫人万万不可这般说。”说着,见柳老夫人怏怏不乐,就上赶着喊柳老夫人“太夫人”,又令丫头们也改口。
于是屋子里的夫人、婆子丫头,都赶着喊柳老夫人“太夫人”,戚氏“老夫人”。
柳檀云进了柳老夫人、不、柳太夫人屋子后第二次纳闷起来,心想柳太夫人是个恨不得替皇帝批奏折,不服老不认输的人,怎这会子主动叫人将她往老一辈里称呼。想着,就仔细向那最先说出“太夫人”三字的夫人看去,辨认了半日,才看出那就是骆家的太夫人,心里不由地一跳,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柳简的填房吴氏指着柳檀云笑道:“太夫人快来看,云姐儿一直盯着姨妈看呢。”
柳太夫人看去,对着骆太夫人笑道:“果然是这样,难不成这就是缘分……”话未说完,就见柳檀云打了个哈欠,随即又懒散地闭上眼睡了。
柳太夫人的话未说完,戚氏心知柳太夫人是算计着让柳檀云跟忠毅侯府的少爷定亲,因想着小顾氏也就是这几日的日子了,若是生了个儿子最好,若生个女儿,正好跟忠毅侯府婚配,于是不待旁人接了柳太夫人的话,就赶紧道:“瞧着孩子困了,还是送她去睡觉吧。”
柳太夫人一眼便看穿戚氏的心思,瞅了一眼,将戚氏瞅得不敢言语后,心里也觉戚氏的顾虑有道理,就点了头,道:“领着云姐儿给老太爷、老爷们瞧瞧吧。”
李妈妈们答应着,就又抱了柳檀云出去。
柳檀云听柳太夫人话里重重点了“老太爷”、“老爷”,暗道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柳太夫人不是服老,是想借着“老太爷”这一听就年老体衰的称呼逼着柳易及早将国公府传给柳仲寒。
想通这点子事,柳檀云暗道柳太夫人也太急于一时了,柳孟炎的嫡子身份是没法恢复了,这国公府迟早都是柳仲寒的,此时逼着柳易让贤,反倒更会令府中母子、父子不和睦。
最后耳朵里听到骆太夫人的声音,柳檀云心里又有些怅然,暗道自己原还巴不得早早进了骆家,方才听到柳太夫人说到“缘分”两字,却又惶恐地装睡,难不成自己个心里压根不想回骆家?
想到这,柳檀云心里不由地就觉得有些愧对自己的儿女。
待到前头厅上,果然柳易、柳孟炎父子两人听到奶娘丫头换了称呼,俱是一愣。
只有柳仲寒含笑道:“既然是祖母的意思,那就由着祖母吧。”
柳易面上略有些不喜,忽地,却听到一声轻笑,看过去,却是襁褓中柳檀云在笑。
李妈妈忙道:“姐儿生下来就安静的很,也不见她笑过,今日来见老太爷,不知怎地就笑了起来。方才在太夫人那边还要睡呢。”
柳易闻言招手叫李妈妈走进两步,果然瞧见柳檀云见距离他近了,脸上的笑意更浓。
柳易破天荒的接了柳檀云过来,到底是爱子的头个女儿,笑着逗她道:“瞧见祖父就笑,难不成祖父成了老太爷,一脸褶子也跟着瞧着滑稽了?”
柳易这话却又是宣泄自己成了老太爷的不满。
柳檀云费劲地笑着,方才她瞧见柳孟炎耷拉着脸,见她过来也不肯走近看一眼,心里失落后,反倒又想与其费心费力地讨好原本就厌恶她的柳孟炎、吕氏,倒不如讨好柳易这个对龙凤胎一事毫不知情的老人。
论起来,柳易如今也才六十,还有二十年的活头,也够做了她的依仗。
如此想着,柳檀云又望了眼柳孟炎,暗道这辈子自己就不去做那孝女了,既然父女缘分浅薄,那就随缘吧,如今她再不是那盼着父母疼爱的小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