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阳光毫不吝惜它的光和热,白花花洒下来晒在身上,盈盈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三丫却欢天喜地的抱着她说,“还是大呆有主意,他叫我劝你再等等,说事情还有回转。我以为他只是安慰你,真没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时辰,赵婆子就让小翠来传夫人的话——大过年的,尚书府竟要卖丫头,这触霉头的事竟也做的出来?”三丫高兴的蹦蹦跳跳,“巧雅吓坏了,赶紧去求赵婆子,你没看到她回来的脸色,哪里还有中午时的嚣张!”
盈盈低头摩挲着自己一双红红的小手,“我不过是个道具。”三丫茫然望着盈盈,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四胖,你也吓傻了吧?”盈盈伸出手去握住三丫的,“不管怎样,我谢谢你。”
三丫开心的说,“大呆真行,他竟然一点不担心,只说叫我们别着急,一定不会把你卖出去。二傻一开始倒是吓坏了,可过一会也说事情有转机。我可听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我说要拿我娘给我的银镯子给赵婆子,求她不要卖了你。二傻拦着我说,要是赵婆子问我哪来的这样东西我可怎么回答。我一着急就没了主意,还差点露了陷连累大家。”三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细的银镯子,“我娘留给我的,漂亮吧?”盈盈望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快乐的光,鼻子一酸,“你竟要拿你娘留给你的唯一的东西去救我吗?”
“要是能救你什么我都舍得——我们是朋友啊。”
一瞬间,盈盈又想起了平安。
三丫拉着盈盈进了柴房,在火炉边坐下来,“烤烤火吧,外头多冷啊。”她看着地上高高的一堆衣服,一脸无奈,“巧雅罚你洗衣服,说是回过赵婆子的。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别着急——这里总算是个栖身之所,再过几年我们就该嫁人了……”
盈盈瞪大眼睛看着她,三丫被炉火映红了脸,“二傻在我娘跟前发誓要娶我的,他会保护我,会对我好。他和大呆一直谋划着在外面找个差事,到时候我们赎了身,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盈盈也笑了,这在现代也就是高年级的小学生,古人情窦初开的年龄也太小了吧。“你才几岁啊?就想着嫁人了。”
三丫脸更红了,“过了这个年,我都十四了。你也有十岁了。我一直喜欢二傻的。你以前不是说你喜欢大呆的吗?”
盈盈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说过这话?”
三丫不理她,“晚上我不能来陪你了。她们盯我盯得紧,怕我来给你送吃的。我得赶紧走了,还有一堆活呢,回去晚了巧雅要骂的。”三丫站起来要走,回头对盈盈说,“别害怕,都会好的。”
就这样,盈盈就在柴房里度过了穿越来的第二个不眠之夜,还是洗衣服。
夜已深了,盈盈肚子饿的咕咕叫,已经喝了很多水,但还是不解饿,盈盈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给自己打气,“你不是胖吗?这样多几次你就不胖了。这算的了什么,洗衣服而已!”盈盈克制的不让眼泪流下来,无限感慨的怀念现代社会的好时光——即使是孤儿,好歹也有条件不错的福利院。哪像这里,要做童工——运气好才有童工做,运气不好还会被卖去妓院!穿越真不是好玩的!
正在胡思乱想,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门,盈盈起身推开门,大呆飞快闪进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还热乎的,快吃吧!”盈盈盯着六个大包子热泪盈眶。
“吃吧,过年的包子,牛肉豆腐馅儿的。”
盈盈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大呆赶紧给她倒水,“别噎着别噎着!”
六个包子都吃完了,她也觉得自己的吃相很可笑,一口闷气全出,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包子,我从没这么开心过——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现在这样开心!”
“我觉得你病好后像是变了个人,看到你吃包子才相信你还是以前那个四胖。”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是以前那个四胖了。而且,我不喜欢四胖这个名字,我觉得你也不喜欢大呆这个名字。要不然你也不会琢磨着离开这里。”
“我早晚会带上你,”大呆目光清澈,“我不能给你像二傻给三丫那样的承诺,但我当你是妹妹,不会丢下你、不会不管你。”
盈盈望进他幽黑的眼眸,“你一点都不呆,大呆这名字不适合你。等你有了更好的出路,就改个名字吧。”
“名字本该是父母起的,可惜我们没有父母,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父母给的名字是代表祝福,若是没有,更该给自己个好名字为自己祝福。你和这府里别的仆役不一样,你得有个更好的名字。”
大呆笑笑,不置可否。盈盈更来了精神,“我觉得你应该叫伯岱——伯仲叔季的伯,和大是一个意思;岱夫意如何的岱,和呆谐音,高山的意思。”她蘸着水在桌上写了“伯岱”两个字。
大呆往后仰着身子,吃惊的看着盈盈,“你啥时候识字了?”
“我上辈子就识字了,只是现在想来起来。”盈盈对他眨眨眼睛,“都说了我不是以前那个四胖了。”
像是为了证明似的,盈盈说,“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大呆继续吃惊的望着她,盈盈叹口气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我的过去,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我的朋友,既然来了,总要生活下去。你也帮我出出主意。”
盈盈拨弄着炉火,“那个管事的赵婆子倒会做人——先是顺着巧雅,给她面子,答应把我卖出去,叫她做恶人,其实是给自己立了威。她又传夫人的话,几句话就敲打了她,叫她既惊且惧,还得感恩戴德。她还把所有的恩德都归于夫人,她自己只是秉公执法,又唯主上是尊。而我,不过是个道具,她用不着卖我人情,可我到底还得知了她的情。”
大呆说,“她原先不过是赵更头的小妾,若没有手段,怎能做到如今管事婆子的位置?她嫉恨巧雅得宠于夫人,给她暗亏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是夫人留下来的,怎能任巧雅说卖就卖了?她必是在夫人面前说了巧雅如何不是,又在巧雅面前说了夫人如何生气,而自己又是如何替她遮掩袒护。”
“可见那个巧雅是最笨的——我的主意就从巧雅打起。”
大呆忍不住问道,“你以前见了巧雅就像老鼠见了猫,你能打她什么主意?”
盈盈吸一口气,说,“我以前读的书上说,这个时代女人讲的是三从四德。我呢,可怜无父,现在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当然更谈不上儿子。德言容工能从哪里下功夫?唯一的出路就是我的手巧——我要是不巧,巧雅也不会整我!巧雅是最好的绣娘,我要是能跟她学到刺绣的本事,至少是这个时代认可女人的一种技艺。所谓艺不压身,将来最不济我自己做工,也能养活自己,不必仰人鼻息。”
大呆说,“巧雅嫉妒你,她如何肯教你?”
盈盈笑道,“君若取之,必先与之——巧雅的手段并不可怕,她不过仗着手艺高超得宠于夫人,嫉恨她的人怕是不止一个赵婆子。”盈盈眨眨眼睛,眼里泛出狡黠的光,“只有手艺没有脑子的人,我不担心她。”
大呆定定看着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眼神。以前的四胖说不出这样的话,病一场真是脱胎换骨了。”
第二天,尚书府的仆役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昨天黄昏时分七小姐的出奇举动。盈盈也听三丫说了那时的情形——七小姐召集所有仆役齐聚前厅,竖起右手食指,指天发问,要每个人说她指的是什么,有人说是天,有人说是树,有人说是房檐,好像没人回答的让她满意。七小姐好像是在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没找到很失望,急的眼泪要掉下来。夫人闻讯赶来,斥责她胡闹,叫散了大伙。
八卦精神古今相通,红坊的丫头们围着巧雅吃吃谈笑。盈盈正琢磨着眼前被小丫头们围拢的巧雅,那位千金小姐的事是她遥不可及也无暇顾及的。
她一早已经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请巧雅过目,感谢巧雅在赵婆子面前为自己求情,说自己以前不懂事,得罪了她,都是自己的错,请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说为了向她赔罪,愿意在干完分内的活之余服侍她左右。巧雅本来还在担心四胖有夫人庇护,后悔自己以前对她也太狠毒,怕她趁机告状,唯恐夫人怪罪下来,此时见她不但没有半句怨言,还对自己感恩戴德,以为是赵婆子为自己说了好话,只把这四胖当做是完全没有心眼的傻丫头。盈盈又给她端茶倒水,极力恭维她美丽贤能,红坊上下全赖她一力维持。巧雅被她几句话哄得心花怒放,照单全收,更忘乎所以,哪里还有半分戒心,甚至故作姿态的说,“以前对你严苛也是为你好,如今你能懂得,也算没有白费了我的苦心。我肯教你刺绣,你可愿意学?”
盈盈连连摆手,“我笨手笨脚的,哪里学的会,巧姐姐,你可别难为我。能跟在你身边干点粗话,别惹你嫌弃就好。”
“要是夫人问起来?”
“是我自己学不会!巧姐姐,我很怕刺绣,玩玩还可以,真当成营生,我可干不来。你天生手巧,这样的本事哪里是旁人学的来的?我能为你穿针引线、洒扫收拾就很满足了。”盈盈讨好的说,“只是求你少让我洗点衣服吧,要是哪天夫人看到我的手红红粗粗的,一定骂我不长进、不肯用功!”
巧雅心里一震,却不肯松口,不过,从那以后却是不敢叫她通宵洗衣服了。
盈盈有事没事往巧雅跟前奉承,目的自然是偷师。一开始盈盈心里也没底,想不到看上几眼,就能琢磨出个大概,私下里在被单上、内衣上、绢帕上试着绣绣竟然有模有样,那些花样好像是自己心里生出来的,心里想的什么,就能绣出什么。
就这样过了几天,盈盈也渐渐适应的红坊的生活节奏。她本来就是吃过苦的人,如今这刺绣对她来说可不仅仅是饭碗,更是事业、是人生目标,那用功的动力更是非同一般,而越是得来不易的机会越是珍惜。她绣的东西不敢让人看到,绣完了又赶紧拆掉,全靠三丫常常替她打掩护。
这天清晨点卯,气氛异乎寻常的紧张。赵婆子先是训斥了几个小丫头,责备她们背后说嘴。几个小丫头各自领了罚,一个没办好差事的小厮更是当众挨了打。一番铺垫之后,赵婆子口气严厉的说道,“过年过的,心都野了。我劝你们趁早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明天府里有贵客到访。”她眼神扫过全体,盈盈碰上她的视线赶快低下头,她字音清扬继续说下去,“这尚书府里出人的客人哪个不尊贵?可明天来的几位爷非比寻常。府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你们都得做好各自的本分,若无差遣,不许四处闲逛!谁要是行差踏错半步,老爷夫人怪罪下来,我可救不了他!”她麻利的交代了当天了事宜,就叫散了。
盈盈听了半天,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手头又没什么差事,就赶紧去奉承巧雅了。
正月初十这天,尚书府果然与平时不同。昨天就开始在赵婆子的张罗下各处布置装饰,说是老爷嫌府里过年气氛不够——本来嘛,七小姐年前病着,谁还有心思张灯结彩?仆役早早的洒扫庭院,全体穿上新衣服,收拾齐整,不可给尚书府丢脸。
锦瑟午睡起来,任凭侍琴、伴琴给她梳洗打扮,几日来她在尚书府的内宅转遍了,后花园也就那么大点的地方,一开始的新鲜惊奇已经变淡了。夫人说上元节带她去庙里还愿,还答应让她赏灯游园,锦瑟就掰着手指头盼着正月十五。此时有点无聊,想着四处走走,不愿意两个丫头跟着,就吩咐她们去找上元节出门穿的衣服。趁她们一扭头,锦瑟赶紧溜出闺房。
既不能出门,就只能在这府里走走,她四处闲逛,遇到仆役也没人敢拦,走着走着就出了后堂,过了厅门,到了前府。
这前府气派不同后堂,庭院开阔,榕柏成行,锦瑟闲庭信步,远远看见几个人结伴走来,身着长袍,腰配美玉,外罩毛边大氅,看穿着打扮明显不同于府内仆役。锦瑟本就是无知无畏,如今更成了这府里的公主,什么人放在眼里?她一心要找盈盈,决定找这几个人碰碰运气。
她大大咧咧吆喝一声,“那个、那个,你们谁是领头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黄色长袍、三十岁上下男子,被她吆喝的愣了一下。“别走,别走!”锦瑟右手拦住他们,左手指天说道,“你们都给我说说——那是什么?”
一行人只得站定,领头的黄袍男子上下打量她一下,有点不耐烦,哼了一声,喝问她,“这青天百日朗朗乾坤的,你是要干什么?”
锦瑟白他一眼,走到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穿藏青色长袍的、年轻几岁、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子跟前,“瘦高个儿,你说!”
被叫做“瘦高个儿”的男子面色如水,不起波澜,说话却不迟疑,口气淡淡的:“十面虚空界,一点智慧灯。”
锦瑟皱着眉头,“听不明白。你爱念经啊?跟我额娘倒是有话说。”她又指着他旁边一个穿月白色长袍、狐皮大氅的男子,还是左手指天,“该你了!你说!”
男子不假思索朗声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锦瑟啧啧两下,“真是帅哥不可怕,就怕帅哥有文化。”扭头看到他身旁一个长相极俊美的男子,“哇,你要不要长得再美一点啊!”看到帅哥美男锦瑟总是很激动的,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凑近他说,“该你了,你说吧。”
那个极俊美的男子并不躲闪,还更靠近,距离近的连来自现代社会的锦瑟都有点心里打鼓。他坏坏笑着,湖水般的双眸直望进锦瑟的眼底,缓缓吟出,“皓腕翻雀屏,柔夷指苍穹。何日携素手,高堂拜姑翁。”
听他念完,领头的男子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身旁穿月白色的帅哥斥责的看了他一眼,“老九,不得无礼!”
“八哥,你们都看到了,是她先招惹我的。”
锦瑟还是没有听懂什么意思,但大概知道人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心想这些人真是奇怪,我在现代也是高学历好吧,来了这听人说话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遇到你们就这么别扭呢?她白了老九一眼,指着他后面一个年轻人说,“你看起来挺老实的,你说!”
那人二十岁上下年纪,看起来温文尔雅,见她向前一步,就后退一步,略一欠身,微笑起来很是好看,“既是小姐所指,必是小姐心中所思,小姐心中所思岂是我敢妄加猜测的,只愿小姐早日找到所思所想得偿心愿。
“你可真会说话,可是,说了等于没说!”锦瑟又看了看他身后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子,这男子长得和其他人不同,别人都是丹凤眼,唯独他长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庞,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比别人都胖些,好像有点婴儿肥,锦瑟说,“小圆脸,你来说说,这是什么?”
“小圆脸”挠挠脑袋,显得很为难,使劲眨眨眼睛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锦瑟启发他,“你要往前想,想想以前。”
“小圆脸”对空发呆,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犹豫着说,“往前想是日出东方。”
他旁边一个年轻人接着话说,“那往后想就是霞光万丈喽。”
锦瑟一把抓住说话的人,激动的说,“是你的脸庞把天空映成那样颜色,我们要穿上那样颜色的嫁衣嫁给我们的王子。”
领头的黄袍男子又笑出声来。其余人都面露惊讶之色,被她拉住的男子也是没有料到,但随即笑笑,“你就那么想嫁给王子吗?”
锦瑟更紧拉住他,“难道你不想吗?”
“我觉得先不说什么嫁不嫁的,先搞清楚自己是谁比较重要。”
锦瑟激动地要哭出来,“盈盈,我可算找到你了!”她抱住人家,上下打量着他,“想不到你变成这样一个帅哥啦!你知道吗?我才十七岁,在这里就算剩女了,阿妈额娘都说我嫁不出去了!你有老婆吗?你娶我好吗?”
一行人何时听过这种奇谈怪论,一时面面相觑。男子正被她熊抱住,也愣住了,想挣脱又不好硬推她,就这样僵持着。
谁也没有看到,一个小小身影从一棵庭柏后探出,又缩回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