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利用魔族,两次。”
魔君将雅沙被风吹扬起的几根发丝牵到她耳后,又用放在方几上的棉纱巾从已经放至半温的琉璃碗中蘸了些水,轻轻点压在雅沙有些干裂的唇上。
把魔兵一起带到仙界当然不只是为了撑个场面,魔君也不需要这些形式。他本来是真有些想把川杭山全屠了的,虽然他自己不便见血,不过让魔兵去做也没太大区别。可惜川杭山里真正犯事的几个还不能算是正经的川杭山人,魔君也就没了屠山的理由,只能让青魇又把魔兵们都先带回魔界。
现在雅沙不再需要魔君用自他魔息中衍化出来的阵团治疗,她因本源魔息被击散而遭受重创的内元已经被魔君修复了大半,剩下那些在内元碎裂时被波及炸伤的脏器也只能靠她自己恢复。魔君还有些不放心,就暂时把她放在身边。
气温已经开始下降,魔君脱下自己的袍子给雅沙当了盖被,自己只穿着一件紫红色衬衫坐在薄垫上看玉子昭煮茶。
“魔君还真是看得起贫道。”玉子昭将配香弹进锅中,“利用不至于。贫道不过是在知晓他们的打算后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退求其次罢了。”
除去茶叶、水以及茶具是从乾坤袋里取得,方几和垫子都是玉子昭用拂尘扫过空无一物的土地后幻化出来的。
铜勺入锅慢速搅动两圈,舀出一勺澄亮的红棕色茶汤。
魔君抬起粗陶薄釉的斗笠式杯盏垂眼细嗅,又轻轻晃动茶盏,看着沉到杯底的细腻茶末神色不明:“若不是你放纵,他们怎么有机会私下凡界?”
玉子昭用和杯盏一同烧制的陶罐盛起大部分茶汤,支到暖炭上温着,再将最后留底了的剩茶都浇到紫陶茶玩上。细致地做完一切后,他才放下手中的茶具,望着擦过粗藤拧成型的顶梁飘到方几上的落叶叹气。
“当时贫道只道是妖界有异动,并未猜到他们打算以魔族为引。”
“妖界?”魔君难得地也露出三分诧异。
妖界算是魔界附属,半魔血统的妖皇也可以信任,他们应该没有算计魔族的理由才对。
玉子昭抬起陶罐往魔君的杯子里添了点茶水,见魔君陷入思索也不打搅,只坐在席上欣赏着四周布置打发时间。
魔君此刻并未坐在登云殿上,玉子昭有些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就把对魔族的压制比护山阵强上数倍的守山阵随手撕开,就把他带到了雅沙的洞府坐着。
仙家的洞府其实没几个是建在山洞里的,只是大家习惯了这么叫而已。雅沙的洞府在从山上延下来的树林的边缘,是雅沙捡了树林里落在地上没腐的断枝聚扎成条,自己编出来的一个玲珑小庐。断枝编制的小庐没有灶间没有柴房,也没有桩柱,固定完全依靠裹缠到小庐四壁且与庐后成木共生的藤蔓。
小庐门前通过一段十步长的短廊连着一个占地超过小庐本身一倍的亭子,亭子由雅沙移栽成活的斜梁树支撑。斜梁树是川杭山最易塑形的灵木,那枝叶茂密的树冠能替那茅草顶挡下不少雨水。亭子里还铺着很多分类归置的碎叶碎枝,是雅沙这段时几日才采的药材。
“关于妖界,你查到多少?”
玉子昭把视线从一块棕红色的灵兽尾骨上收回,摇头:“只发现几只小妖,刚一抓到就被灭了口。”
魔君蹙眉。
“不知魔君最后一次见到妖皇是什么时候?”
“九个月前。”魔君伸手挡在玉子昭凑过来要添茶的陶罐与茶盏之间,“到此为止。”
“自然。魔君若亲自过问,贫道怎么会去碍手碍脚?”玉子昭给自己添上茶,再将陶罐放回到暖炭炉子上。
魔君低头又用棉巾为雅沙哺了些水,看着她即使沾了水也还是向外翻起白皮的唇角,忽然抬手去碰了碰。然后叹气。
果然她身上套了层伪装。
“添了香的茶到底不是本味,试试‘点茶’如何?”
魔君将棉巾叠好放在竹篾编的小碟中。然后他以右手尾指的护甲把空气划出一条浅痕,左手抹过桌面将浅痕连接的某个房间中的一套黑釉茶具摆了上去。适合点茶的全套茶具很繁琐,但魔君取出的汤瓶和茶盒上都刻着延时的阵法,省去了茶磨等物。
玉子昭看着魔君用丝罗筛出极细的茶末,开口:“贫道记得肃琉少主留下了个半魔。”
“半魔也是魔,就不劳上神操心了。”魔君移开筛萝上层,取茶则将茶末分到两只兔毫盏中,“提起半魔,你不觉得该和本座好好说说这孩子的事了吗?”
玉子昭没急着回答,等到魔君把汤色雪白的茶递到他面前,他饮完一盏后,才看着拿起有个新茶筅的魔君,悠悠出声:“半魔啊。”
他叹出一口气,不轻不重,不深不浅,不知道到底在感慨什么。
“她的名字。”
“不确定。”
魔君打茶的手不自禁停顿片刻,手腕一翻将杯中的液体就倒了出去:“理由。”
玉子昭把自己那套煎茶的工具一件一件往乾坤袋里收:“天地无界,总有些声音是贫道等听不完全的。”停了停,他再补充,“那些不该贫道理解的声音。”
魔君低头看雅沙一眼,拿过另一只收口盏重新点茶。
“那就告诉本座她现在用的名字。”
“雅沙。”
“你们那个首座怎么称呼她?除了‘姐姐’之外。”
“不知。”
方几上已经摆了七盏茶,玉子昭看着魔君一丝不苟的动作,忽然忍不住想,魔君对每一个细节的苛求或许与他的“标准”无关。做这些分毫不差、精致到极致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修行,而世间所有的修行,大部分都不过是一个强迫自己理智冷静的过程。
茶盒里存的茶并不多,魔君筛了几次就没了。然后他又一杯一杯自己把茶一饮而尽,从汤水依旧滚烫的到失了温的,半点不剩。
“‘云罗’的本名,叫什么?”
“魔君这话倒是把贫道问糊涂了。”
“呵。你挑出来的川杭山内门弟子,有几个真是‘出身平常’的?”
玉子昭叹气,没有答全:“她名中并无‘罗’字。”
雅沙,罗。
魔君不再执着于雅沙的“名字”,提起汤瓶往茶盏里注水。汤瓶不大,但无尽,魔君洗完自己的茶具后还问玉子昭是否需要借水。
玉子昭没借水,就是想问问魔君写阵的方法,不过被拒绝了。
“本座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注意到她的?”
“在凡界遴选新弟子的时候,子卿意外捡到了云罗。雅沙当时和云罗倒在一起,也就被一起带回了山门。”
“和那一族有关?”
“亲手所为。目标应该是云罗。”
魔君冷笑一声:“继续。”
跳过那一族的部分,继续说。
那就跳过了很大的一部分。玉子昭不明白为什么魔君总是回避与他立场接近的人对那一族的评价,不过现在也只能裁掉那真正占大头的一部分信息,整理整理雅沙的事,给了魔君一个评价:“她是个鬼才。”
若说云罗是川杭山自玉子卿之后最天才的弟子,那雅沙则是仙界迄今为止最不可思议的药学鬼才。
川杭山在她显露出天赋之后给了她几乎等同于内门上仙长老的权限,而所有的特别优待落实之后,山门只对雅沙提了一个要求:不许出山。因为雅沙本身并无修仙天赋,也就是所谓的“废体”。在川杭山诸位上仙看来,她一出山门就与迈步虎穴无异。于是现在仙界中除了川杭山,也没人知道雅沙的名号。
山门里两座迷瘴极重的无名山头,里面珍奇灵药无数,但是迷瘴是灵药们保护自己和引聚养分的气,也没人敢把迷瘴都散了。
迷瘴说是迷瘴,听起来似乎是一团能把什么都掩住的雾气,实际上却不是。一眼看去这两座山似乎都没什么威胁,灵药们的气都化溶在空气里,对视线并无影响,形象比元安上仙专门培植了要去解百毒紫菀花田还无害。
可就是看起来无害的东西最容易引人犯错。山坳里的迷瘴萃出来便是剧毒,能直接损毁神经束。在雅沙进驻于此之前曾有弟子误闯过,差点绝了命。
雅沙第一次潜进这两山之间的山坳里采药出来后,被不定时跑去感慨宝地无法利用的元安上仙撞了个正着,上仙们本来只是关起门来讨论雅沙这个不能筑基的外门弟子奇异的体质,结果讨论到最后竟然把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一齐提溜进了元安上仙的药堂中谈学术。
两山之间还连着一个不窄小的山坳,掌门和长老们划地盘儿的时候雅沙顺便一并求了。
“她在川杭山十年,除贫道之外倒无一人看破她的原身。”在伪装一道上,玉子昭面对雅沙也自愧不如。
魔君倒不觉得意外——要成为暗杀者,伪装是最基本的功课。
“本座会等她修养好。”
因果不明的一句发言。
玉子昭的目光跟着魔君起身的动作抬起来,过长的髯子轻轻抖了抖:“她如果愿意回魔界,恐怕魔君就不至于今天才会见到她了。”
“这与你无关。”
魔君最后低头看雅沙一眼,将空气切开一条缝直接跨了进去。
玉子昭叹气。
还真是羡慕他们自由来往于各个空间的能力啊。
虽然只是在冥河笼罩的范围内。
待魔君打开的“界门”闭上,玉子昭把方几等物具扫袖清了,站起身来边拍袍脚边出声道:“行了,你俩出来吧。”
【走了?】
两个并成一声的童音直接刺到了玉子昭脑海中。玉子昭忍不住抬手敲敲脑袋,觉得那声音散去后还是有些晕眩。虽然他也经常能听见这种直接传到脑子里的声音,但是这么幼弱的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也不知道雅沙怎么能习惯。
两个模糊聚出了幼童身形的光团从檐上翻下来,蹦蹦跳跳凑到雅沙身边。
【灵母这是怎么了?】
玉子昭又抬手敲额角:“二位,你们还是不要同时说话的好。”
完全重叠的两个声音真的是很难区分啊。
【你分不出。】【我们俩吗?】
居然一人说一半——玉子昭敲额的手变成了捂脸。
“你们愿意同时开口就同时开口吧。”
两个幼童歪头看着玉子昭,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人类那么反复不定。忽然雅沙皱了皱眉,他们似有所感地又同时蹲下去看雅沙。
【灵母怎么还不醒啊?】
“她受伤了。”
【谁!是谁伤了灵母!】
“一个意外而已。比起这个,照顾你们的灵母才是更重要的事不是吗?”
【那,要怎么照顾?】
“及时把她身边的‘伪灵’驱逐,让她能顺利自愈即可。”
【就这么简单?】
“是,就这样。”只是并不简单。
玉子昭闭着眼摇头感慨,再睁眼却已经身在分灵壁前,与归属给雅沙的两个山头差了至少一里的距离。
——竟然,把他也算到‘伪灵‘的范畴里了?
“还真是和他们评价的一样任性啊。”
“师尊说谁任性?”玉子卿正站在三步外仰首观察分灵璧上的比翼鸟。
玉子昭侧对着玉子卿,从看起来什么都没装的袖子里拉出自己的拂尘:“子卿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吧。”
玉子卿偏头看了玉子昭一眼,皱眉:“师尊为何,如此忍让魔族?以您的修为……”
“以贫道的修为何必惧怕魔君,是吗?”玉子昭偏头笑着看玉子卿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你又为什么确定,贫道在防备的一定是魔君?”
“对仙界有威胁的如果不是魔君,您一直以来小心躲避的又是什么?”
分灵璧前是一道深谷,谷底细狭只有一线丈宽的积水,两侧山壁除却被雨水蚀出的齿牙外走势平直流畅。若身处高处,乍一眼望下就很容易会误认成某位剑修留下的剑痕。
沉默了许久的玉子昭盯着谷底直到一阵风灌到下面又蹭上来,他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的回忆。
“从前仙界也是紧邻天界,只隔着一座界门的距离。仙界的道友们来自仙界之下的万千个凡界。明明是一群早已辟谷、说话也不需要张口的老怪物,却又偏偏都要固执地用幻化出的食物还原菜肴的味道、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们从来不在意权与势,也不在意礼仪,醒了就继续追问他们在意的‘道’,兴致起了就约成一群为一个不知所谓的问题吵上几个日月。偶尔他们闲得狠了,还会结伴到凡界远游。”
那样一个从未有过利益纷争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仙界”。
“师尊同您的道友交情很深。”
玉子昭摇摇头,又点头。
他与他们似乎是泛泛之交,但又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促膝长谈。
那么便算是交情深吧。
日头渐进山线,玉子昭远目静待夕阳的色彩染上云霞,拂扰到眼前的发切碎了他的视线,再勉强拼凑起来的图像都泛着黄色。
那是真正可以被称作“理想国”的地方。但是理想国消失的那一天无人知晓,一如它的诞生般惊破万古又悄无声息。
“师尊的道友们不过是归了轮回,若缘分未尽自然还有重聚的一日。何必感伤?”
“不。不会了。”玉子昭迎着光叹息。
他的友人们都已身死道消,与他再无重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