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使剑,到底还是手生了。
她垂眼轻叹,掂起长剑旋身踢在剑柄尾端,然后掐住贴近她的一只灵偶顺势压到地下。火焰要焚尽魂偶很容易,灵偶则有些麻烦,毕竟是有了“意识”的东西。
“呲啦——”
在雅沙身后近一射远的亍候任自己的血从刺穿他腰腹的白色长剑的血槽中肆意流洒,双手齐力先将面前的结界撕开。
白鬼的结界也不过如此!
手里的灵偶开始挣扎,四周更有它的同伴迅速包围过来。她单膝着地、弓着腰,视线被密排成刷的纤长睫毛遮住,蚕丝样细软的白发自肩侧铺散到地上,像一帘纱雾。亍候距离云罗越来越近,她却毫不忧心,全部注意力都在手里的灵偶“脖颈”上。
没有腑脏,没有血脉,这个没有真正活着的东西似乎不存在“命门”。可它们又确实存在于此间此刻。
只要存在,就必然伴随衰亡。
“混账!”操偶师咒骂,在即将踏进古木树冠范围时被一道他未能察觉出的结界弹开数丈。结界璧上窜起白色电光,有游蛇形貌,张口扬着长牙又再将他推出百米。
莹紫色的泪从她左眼流出,仅一滴,因她偏头的角度就落到了鼻尖上,化作白翅紫躯的粉蝶飞离。
“嘭。”
九簇白色火焰同时燃起。她在火簇中间慢慢站起,垂眼看着面前露出草根的三分荒地,右掌虚抓着什么向左上推移,猛然向下劈斩,劲风过后那七尺长锋又回到了她手里。
“愚蠢,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本尊吗?”
被从腰腹至左肩切开的亍候趴在地上呲牙咧嘴,两段躯体的断口处有光气包裹,确实离死还远。
她牵起嘴角比了个笑,想想,觉得自己没必要回应就又将表情收回。只用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看着亍候。
蛆虫一样切断身体后又长成两个完整个体的亍候。
“对付一个已经吃力,再多一个你又当如何?”
“有区别吗?”她提剑指地,抬立左掌不知是在示意谁暂隐不发,“你十成功力尚不敌我,裂体后各自至多只有八成——纵是一行又有何惧?”
“狂妄!”两个亍候同时厉叱,并行冲出。
她又挥剑,剑风将之再各劈作两半。
“蠢货。”亍候们还是趴在地上,被斩切开的身体虽然剧痛难忍,但他们只想嘲笑她的蠢钝,“纵是功力被削弱又怎样!千万蝼蚁亦可毁堤,况尔一人!”若真能从同一本体分裂出来个军队,以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对付魔族公爵也足够!
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等到四段躯体长全就再次挥剑,分四为八。
“你没长脑子吗?竟然还要助本君裂体?”
又一剑,八及十六。
“哈哈哈哈!没想到让本君的同僚们如此忌惮的‘白鬼’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只懂蛮力的粗蛮!”
十六化三二。
“斩吧,斩吧!本君倒要看看你不能一剑劈尽时能如何!”
成六十四;达百二十八……
“喂,你不累吗?本君看着这么多的自己都有些头晕了啊。”
她一剑挥出更饱满的弧。
至一千余二十四。
“怎么?到极限了?”亍候们围着她站立,姿态不同,单表情相似。
相似的轻蔑讥讽。
她拎着剑仰头长吁,问:“够了吗?”
凝滞的空气逐渐开始流动,微风盘旋中四周有枝叶婆娑声,仔细一听又不全是枝叶的响动。亍候们回头看看,脸上不屑更显,脑袋还是原身脑袋的那一个还挑着眉毛嘲道:“明明有机会烧干净杂碎偏要手下留情,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可以利用它们来攻击本君吧?”
万千年来,尝试过利用魂偶灵偶反击他的不知凡几。不止人间仙界,还得加上魔界和天族,想抹杀他的修士大能岂止百十。
可结果呢?败者无碑,胜者常青!
碎响越来越密集,逐渐将亍候们完全包围。她低头搓了搓指尖,剑尖沓搭在地上只用右手四指虚虚扶着,声音轻弱:“既然足够,就吃吧。”
把他欠它们的讨回去后,就都消失吧。
“可笑!”占主导位置的亍候屈右手食指中指用上犬牙划破,紧紧压在左手掌心,“它们是最低能的手下,可也是最忠心的奴隶。”
她终于因自身情绪而勾唇笑了。
笑他,竟说曾见机试图分食他的灵偶与魂偶最是忠心。
主不仁,丕乃叛忠。
“所以你早已败了。”她叹息。
亍候哼笑一声,开始吟诵咒文,但是无用。
“它们不再是你的奴隶,只是我的子民。”
她转身跃出亍候的包围,没有再对亍候圈外的残魂们下令,也没有再催动魔息,更没有去攻击任何一个亍候。
实力被削弱百倍的亍候凭厉鬼怨魂已足够对付,暂不必她亲自出手。
倒是另有来客需要招待。
落在古木的另一侧,她背对树后音色全无二致的千余嚎叫听而不闻,随意执剑前指似乎不对其中任一,其实皆在剑下:“有何要事?”
被她长剑所指的,是身披甲胄的魔族。
三个魔兵面面相觑,记得谕令上只说让他们前来护送两位贵客返回仙界,缘何又多了一位从未谋面的同族在此守卫?似乎,还是位未成年的少女。
少女站定时身上有紫色的花纹浮动,如同身着纤羽捻作的精致劲衣。只不过劲衣上不断有冰一样的重瓣小花绽放又凋零,那些花凋零之后如雪一般飘落,刚一触地就散成隐有星光浮动的纯白色絮状气体。
那絮状的气体未远离她脚边时还是随机排布的半散茧形,移动到她三尺之外后就逐丝移布,以类似草木生发的方式向外扩张。与本体距离越远,颜色越淡,但形状更明晰。是只有魔息才有的逸散方式。
这位少女的魔息颜色有些不寻常,他们暂不知魔界中有哪一族的魔息是这样纯粹的白。且本体越强大,“原生阵”越小,“次生域”形状越密集复杂。看样子她应该还不足百岁,竟已能将原生阵控制在五尺以内,成就已可比肩够资格在魔都建府的公爵们了。
难道是从黑河中新生的贵族?
几息时间内在识海中与同伴们交换过一遍信息,三个魔兵只对着她鞠躬行礼,由在前为首的一位代为回话:“诺斯华侯爵麾下,奉主上谕令前来护送两位仙门贵客返还。”
“证明。”她收回剑锋,但防备不减。
魔兵有些犹豫,反问:“不知阁下是以什么身份索要吾等证明?”
她微笑,眼眸中变为三菱形的瞳孔恢复正圆,已能确信他们并非天族假扮。正要开口回答不想身后忽起崩地裂响,她只能将贴近背后的结界打开一道入口,让魔兵们先到古木树冠下稍事休息。然后几步赶至残魂与亍候交斗的地方,看见残魂们的包围圈被突出一个缺口后她有些意外,倒也还不至于惊诧。
到底大意了。
亍候反应过来自己不敌残魂后将剩余的几个合归一体,虽功力只剩两成,要隐了身突破出去倒也绰绰有余。可惜那些残魂最后还是被他灭了。
不过被拼凑缝补过的魂魄无法并入轮回,灭了,倒也算解脱。
“碰!”
“疼!”
终于睡醒的云罗在树杈上翻了个身,直直掉到地上。
她循声转头望过去,笑容无奈。
倒是醒得正是时候。
三个魔兵站在古木边,表情比出糗的云罗还要更尴尬一点。
云罗揉着被树根磕肿的肩侧四处张望,因为药劲没全过去脑子还有些迷糊。她看见三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魔兵也没觉出多少不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在幼年居住的那个山谷里——一个她自己都不确定是梦境还是记忆中确实存在的山谷。
山谷里有很多五个成年男子也不能合抱的大树,大树围着一个从不因风起浪的湖泊,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一样深得像黑的蓝色,但是用手捧起来的水又的的确确无色透明。
这里只有一棵粗壮的古木,还枯得掉光了叶子。旁边也没有湖泊。所以这应该并不是那个山谷吧。
云罗依稀记得栖息在山谷中的没有走兽只有飞鸟。飞鸟有很多种,每种也只有一两只,或长颈或高足,或广翼或彩尾。它们的作息规律不同,每天各个时辰都有独特的鸣叫盘绕云巅,惫懒一些的就只留在树尖的巢穴里。不过它们都有个习惯,就是在金乌偏西前都会衔一两支开得极好的花来给她。幼年的她是只食花露只饮清泉,可也不需要把开得这么好的花摘下来啊。还累得灵母每日都要废心力点一丸淡紫灵火,赶在日落月升之前把被折下的花再一支一支种回地里。
对了,灵母!
云罗像是忽然醒神一般从地上弹起,瞪大眼把周围都扫过一遍,满脸惶急地绕着古木找寻两圈,再抬头才看到站在她五十步开外刚把剑收起的魔族少女。
白发委地,肌肤胜雪而唇色冰蓝,眼尾飞扬眉似刀裁。那是一副属于少女的姿容,但是她有着只有从母亲身上才能感受到的温柔,只是轻笑便足以让人从心窝暖至眼眶。
“灵母!”云罗大喊一声,冲少女急疾奔去。
她一直看着云罗,见云罗跑来也不上前迎。她想斥云罗那又哭又笑的样子成何体统,只是垂在两侧的手捏握几次,最终还是不够狠心,以神识运移魔息将结界以始终快云罗一步的速度扩张开。她没能及时将云罗隔开,反任云罗扑到了身上。于是只能抬手轻轻将云罗拥着。
“这么多年灵母去了哪?为什么忽然就不要我了?”云罗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双臂紧紧抱着她的腰,生怕她再消失一次,“十年啊,您竟然从不出现。我差点,差点……我都以为幼时的记忆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了。”
“当那些记忆都是梦没什么不好。”她轻轻拍了拍云罗的头顶。
“不好!”
云罗几乎是吼着,松开她的腰又立即反拥住她。只不过云罗拥抱的力气远比她更紧,完全是绝不放手的坚决。
“我所有的亲人只有您和姐姐啊!等等!对了,姐姐呢?您有看到我的姐姐吗?她应该也在这附近。您不知道,我们被魔君骗到妖界也就算了,姐姐她还总是被魔君占便宜。姐姐她和我长得像,仔细看的话,似乎和您也有些像。您难道没见到她吗?惨了!魔君是不是趁我昏睡的时候将姐姐掳走了!”
云罗从小都是认错的时候嗓门细若蚊吟,告状的时候就声如洪钟。古木下干站着当桩子的三个魔兵听到她控诉魔君占姑娘便宜时,条件反射先是站得更笔直,反应过来现在自己的领主和主上都不在旁边后,立即满脸惊恐的相互以眼神交流。
主上不被姑娘占便宜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主动非礼姑娘。
难道有人想要借主上身边至今空缺的“君后”宝座入侵魔界?
简直是个细思恐极的谣言。
少女僵着脸抬手往云罗头上敲了一记,再将她推远几寸:“你的姐姐已经先一步回到仙界了,你还不快赶过去?”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睡着的时候。”少女抬手指着古木下的三位魔族,“跟着这三位魔兵去吧,他们能带你回到仙界。”她看着魔兵们做了个“川杭”的口型,见他们点头后接着和云罗说,“会直接抵达川杭山。”
云罗回头看一眼又转头,正撞到少女贴过来的右手掌心上。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也没注意到少女手心有个浅紫色的阵法。
“灵母怎么知道我在川杭山?您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是不是?”
少女依旧微笑:“等你再醒过来,就能看见你的姐姐了。”
“不对啊,您不是说姐姐已经回去了吗?怎么会还要等?还有,您怎么会在妖界,有怎么和魔族在一处?”云罗眼皮开始发重,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
“最好不再见到。”
毕竟这是一副几乎等同于灾祸的模样。
她打横抱起又被催眠了的云罗送到魔兵们面前,魔兵主动上前来接。在魔兵将要靠近前她突然后退一步,把云罗小心放下后,又再退两步。
她说:“别碰到我。”
魔兵们不明所以,想起来谕令上说的贵客是两位,此处大概只有少女知情,就不再管少女的怪异举动,只询问另一位贵客的去向。
“她还有些事未处理好。几位先将云罗送回便可。”
“若阁下知晓贵客所在,还请明言相告。”
“你们可以留下书信让我转交与她。”
“请恕吾等失礼。阁下身份不明,吾等无权委托您代行。”
“这便结了。”她身在结界之外,考虑到结界的限制或许会妨碍魔兵们打开界门的行动便抬起右手准备撤下结界,“此处没有‘雅沙’。我自会向魔君说明,不至于让你们无辜受罪。”
“阁下这话说得未免太轻巧。我们又怎能确定另一位贵客不是被阁下挟持?”
她依旧是笑:“信或不信是你们的事。真正麻烦的东西还在这附近候着,你们确定不要尽快带她离开?”
魔兵们思虑片刻,点头:“请阁下撤去结界。”
少女右手指尖向下划抹,结界才撤下已经不见三魔一仙的踪影。同时那柄七尺长的白色长剑再次被握在她手中。
“哧。”
纯白的剑尖从又变成灵偶形态的残魂胸口处穿出,向左劈下,刚好切碎了其中异生的一块内丹。
她把剑从腐朽之物里拔出,清澈剔透的眼扫视着整片森林。
“少了一只残魂和你的一个分裂体,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用指尖磕在剑格上,便立时有白色的火焰腾起,包裹住插在剑身上的一个模糊的人形。
躲藏在残魂里的残躯,衰亡叠加着衰亡,那气味对于她来说简直浓郁得快要逼人窒息。
如此明显,又怎么能在她面前隐匿?
一片嫩绿的叶摇摇晃晃地飘了过来,她闭着眼抬手接到耳边,然后轻声道:“嗯,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