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沙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同时拥有两种以上的心情。
她很感谢魔君让她切实地明白了在无伤无痛的状态下放任自己进入短时间的深眠状态有助于精神力恢复,但是也同样有些恼怒他强行让自己陷入睡眠的行为。
还好,魔君还记得给她留块传音石说明他们的去向,并告知她前来替代魔君将云罗与她送回仙界的魔兵将在午后到达。昨晚她们姐妹被放倒,云罗其实是因为宴漠觉得她实在口无遮拦才小做惩戒,她则是魔君临时起意顺手为之。
她很庆幸魔君看懂了自己在妖界的这几天表现出的对云罗的在意,也愿意成全。还没醒过来的云罗现在就在她身边,她确实感动于魔君的体贴,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怨气。
即使这怨气在她自己看来也有些占理取闹的嫌疑。
更何况魔君还给她留了个赔罪礼。
雅沙长长叹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太容易因魔君的行为波动。于是她摇头失笑,回头看看睡得七倒八歪的云罗,伸手把放在自己身边的提把红木小箱抱到自己腿上。
箱子被动作小心地打开,里面用缎子充塞空余护着的是一小坛红曲酒。
酒坛是一只白釉薄胎起弦瓶,瓷质细腻微透,除颈上的凸弦纹外并无它饰。坛塞用软木制成,只磨平了边角,没闲着没事一样的多刻些东西。差点以为,魔君用的东西都是繁琐至极满是雕饰,不把人看晕了不高兴的类型。难得这只酒坛素简至极,但即使是素简,瓶形和磨刻的弦纹依旧是精致的。
雅沙拿出酒坛用手比了比,酒坛只有七寸高,大小式样都适合放在桌上赏玩。右手握住坛颈左手托着瓶底迎光晃动两下,能看到里面赤色的酒液流转。
不知,以“凝脂轻红桃花面”形容如何?
……
“桃花面”。
但是多提两次,却又像是某种用桃花做的甜食。
魔君手中的炭笔移到他刚写下的三个字上,笔尖只磕在纸边。无意识地绕过字画出一条长线后,他垂眼藏住丝不合时宜的喜悦。
严格来说,魔君其实和雅沙确实是一种类型:不好社交,不喜言辞,偶尔轻佻的言谈和让属民们觉得亲切的表情都是精密计算权衡之后的结果。所以,刹那间从脑中闪过的玩笑真的不像是他的风格。
不过也只是对现在的“他”而言。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违和感,还是三千年之前的事了。
魔君轻叹一声,正准备提笔继续画稿,左额有根经脉忽然抽疼得厉害,只能暂时将纸转到拿笔的手上捏着,抬起左手去按压额角。不过因这疼痛,他嘴角的笑反倒更深了几分。
难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亲临妖界,但愿幕后那些后生不会让他太失望。
“主上,请恕属下逾越。属下认为……”
“去帮方周处理杂兵。”
“啊?”
宴漠就站在魔君旁边观战,他还以为今天在砸开妖都大门之前他都不用动手来着。昨天才扔给方周一套剑法,所以今天他还特意把这些守城的妖兵都让给了方周。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妖兵的普遍战力相对魔族而言实在过低,宴漠很懒散,不太热衷于这些能活动筋骨的娱乐项目。
“你要等本座亲自去?”魔君头也不抬地在纸上打出一个器皿的粗形。
宴漠二话不说立马跳进战局里。因为落地前没看好位置,他踩到一快被方周砍裂的阵石,踉跄一下,露出了几处空门。几个使枪的妖族成功突袭到宴漠身边,他侧身避过两支直插自己胸口的枪头的动作稍有些狼狈。
刚解决几个近身的威胁,宴漠一转头又看见十数只淬毒的箭冲他飞来,他挑一下眉毛,弯腰躲过背后妖族挥出来的一刀,顺手把偷袭者拽到身前做盾挡了箭。偷闲呼出一口气,那肉盾还没丢下去,左右和正前三个方向都有杀气逼来,他只好把已经断气了的肉盾用不太温柔的方式往前砸,紧接着挥舞双刀,用魔息扩大威力,一次性扫了一大片杂兵。
魔君重新在纸上勾画出一支玉壶春瓶的粗样,撩起眼皮看护城河对岸一眼又只注意他的草稿:“方周去处理城墙,宴漠把下面清理干净。”
于是宴漠迟钝似的尾音上扬地“啊”了一声。
另一侧的方周扔掉从妖兵百夫长手上夺来的那把被自己使得满是豁口的剑,回头一本正经地应了声:“是。”
宴漠还没反应过来,方周几拳掀翻正和他交手的另两个妖族百夫长,双手握剑移形到宴漠身边,踏着宴漠刚劈到一个妖族肩上的刀冲到了城墙上。
“你就不能另找借力点吗!非用老子的刀!老子的刀老子都舍不得踩!你个混小子!”宴漠恼怒,干脆收刀回鞘,双手握实砸在地上。
地未动,山未摇。
方周在城墙上站稳,清扫重点先放在强弩兵身上。强弩兵收到的命令是优先攻击宴漠,他们身后自有别的兵将应付方周。围攻方周的暂时只有三人,他对付得轻松,还有空回头看宴漠一眼。
宴漠站起来拍拍手,冲着杀气腾腾举着各式兵器要砍杀自己的妖族们微笑着敬礼:他右手在上方缓绕两圈,第三圈顺势拨到胸前,右腿后别,闭眼微笑欠身。他穿得虽然太过随意,但是这一礼行得无可挑剔。哪怕他一身破布衣服还在各挂一把刀,此时看来依旧像是在一个宴会场上,而他正是这宴会的唯一主人。
毕竟和方周那样的“新生儿”不一样,他占着一个侯爵位数千年,连礼都行不好会给魔君丢脸的。
弯腰成直角,宴漠睁开眼:“恕不远送。”
城墙上的方周一剑刺穿守城主将的胸甲,看着下面在每一个妖族脚下浮升至腰间又再分作三层的青色光阵,觉得很羡慕。
那才是魔将宴漠真正的杀招——气势所及都是他的领域,青光所在——皆刑台。
一柄镰刀划破空气要将宴漠拦腰斩断,挥至半空却僵定不动。宴漠直起腰,用指尖弹了弹距离自己腰腹只剩半寸的镰刀尖,悠哉哉绕出去,伸出右手弹一响指。套在妖族们身上的光阵亮度骤然大增,阵上字符都化作长刺,连阵中妖族的灵魂都一齐穿破。
很好,杂兵们又被一招搞定。
宴漠开心地拍拍手,小跑着凑回魔君近前。
“主上,解决完了。”
魔君没理会宴漠,接着用炭笔在纸上描画,细节处增增减减,最后作的是一只瓶口有纤细藤枝盘绕向下成双耳的瓜楞瓶。一笔收尾,魔君停下来仔细看看线稿效果,再翻过去把先前画的瓶盖给否了。
如果瓶口的藤换做桃花枝会不会更好一点?花瓣上点绯色彩釉,但是花蕊直接用画的不够逼真,雕的话太细了又容易烧断。
或许不该用这太过柔秀的桃花。
魔君想了想又重新起稿,听到城墙上连续有炸声响起,挑一下眉,问宴漠:“你觉得方周如果只与他们对术法,能撑几个来回?”
宴漠回头看着城墙上的方周:“如果手上无剑,他大概只能抗住七次。”
妖族的守城军比预料中还要难难缠些。哪怕是方周自己带出去的兵,他也不敢说在主将被击杀之后他们还能丝毫不受影响的继续战斗。单兵对整编制队伍的战斗在凡界是不可能的,从前那几十年积累的作战风格方周一时也改不过来。他现在习惯把自己当作没有后援的前锋营或者斥候队来用,本打算一击击毙敌方主将后趁着他们士气不稳的时机尽快攻下,却没想到自己所料与实际能出入这么多。
即使主将被当面击杀,在城墙上布阵的妖兵们依旧没有半分触动:强弩兵只按命令上弩射弩,精兵们则和副将一同结阵围攻唯一登上城墙的入侵者。
这是一个纪令完整得与实力不符的军队,处处透着不协调的怪异。
最不合理的,就是一个以术法见长的种族,竟然放弃术法不用而借助人类排兵布阵的方法。
好在副将和精兵们用来对付方周的还是术法,否则他可能会更烦躁。
不过方周到底是初次碰见善用术法的对手,几次被攻击的时候都条件反射地用裹着魔息的剑锋去切。虽然能顺利切开对方放出来的五行元素和幻术阵,但是总免不了被连环技的后手炸伤一两次。
“回去后教他些法术。”魔君再翻过一张废稿,倒是不担心方周。
对岸城墙上的方周逐渐将妖将们结阵的规律完全吃透,一边模仿着一边尝试借力打力。
“属下明白。”宴漠转回头,正好看见魔君的笔尖顿在新画瓶形的瓶口处犹豫不决,“如果您是要给殿下做礼物的话,殿下更喜欢杏花。”
“怎么,你是在怂恿本座去和妹婿争宠?”
宴漠口说“不敢”,诚惶诚恐地连连告罪。
他也是想太多,殿下想从主上手里要拿东西从来都得靠抢,主上怎么可能忽然转性愿意大方地送给殿下什么东西。关键是现在看起来,主上他还打算亲手制作。
可是魔界中除了殿下,还能有哪位女性让魔君这样废心思?好奇心作祟,宴漠不怕死地又问一句:“您不会,是要送给雅沙阁下吧?”
“不可?”魔君唇角带笑,笔下不停,“宴漠啊,你如果想去冥界陪长公主和咱们那位驸马一起探险,或者让本座派你去填那些烦人的灵泉,直说就是。”
宴漠立即下跪于地:“属下知错。”
“嗯,知错就好。所以你选哪一个?”
“属下可以不选吗?”
“你说呢?”
宴漠跪在地上几乎将脸埋到土里:“请让属下去填灵泉。”
自己这张嘴啊,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可是本座觉得或许让你去冥界长长见识也不错。”魔君停下笔拿远纸稿细看,终于有个勉强顺眼的了,“西南一线就让里维德去替你巡视,提前祝你旅途愉快。”
宴漠这次是真的把脸贴到了地上。
“这么不情愿?看来你对咱们唯一的公主殿下很不满。”
“属下不敢。”
“主上!”城墙上的方周惊吼转头。才被他压制住的一名妖将突然自断一臂,急速逃出他的控制范围,直直冲向完全未设防的魔君。
“是‘不敢’,不是‘没有’啊。”魔君似乎没有听到方周的急喝,仍旧不抬头,手上炭笔的笔尖还在移动,“有什么意见就大胆说出来,本座一定会和你们敬爱的长公主殿下好好交流的。”
宴漠也没有起身护驾的意思,跪趴在地上正在计算着自己要怎么藏住前段时间才得到的财宝。
最后一条弧线添完,魔君转动手上全秃了的炭笔。他将炭笔捏在拇指与中指第二节间,弯曲食指,用食指骨节弹击笔尾。
炭笔脆弱,受力与前进方向几乎完全平行,一出去就因受不住突然提到极致的速度断成两截。笔尖先行,直接扎透了从魔君左前方攻过来的那守城副将的咽喉,还硬将他身体的前进方向扭变成背对妖都城门的直线冲击。
后半截炭笔绕着垂直笔身的轴转得稍有些快,落后笔尖只有半寸的距离,正打在妖将的最坚硬的盔甲上,强行提升了妖将向妖都大门飞行的速度。妖将的身体最后碰击在城门中线偏下的位置,刚好撞断门栓。
妖都城门已经大开,但被魔君当冲车用的妖将还没停下。
笔尖穿过妖将喉咙,最后却没完全穿出妖将的颈椎,留了四五毫的长度埋在里面。
有大量温热的血从妖将喉咙的断口灌进他肺里,但妖族的命到底要更硬些,即使在城门上被撞断脊柱和肋骨,他落地后还是艰难又痛苦地喘了一段时间才真的断气。
魔君已经把画稿理齐交给宴漠收好,抱手看着那边渐渐化作黑灰飞散的妖将,挑眉:“你们记住了,平日里一定要少做些狰狞的表情。不然死的时候收不住,多难看。”
方周落地时刚好听到这话,没站稳,滑了一跤。
宴漠倒是早习惯了,得魔君给一个托掌示意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主上贬损人时从不留情,这是全魔界都清楚的事情,大惊小怪什么。
“咔!”
方周和宴漠跟在魔君身边都没动,那落地后本该躺下,却在似乎没有支撑的空街上坐着的妖将背后有密集的裂纹迅速蔓延开。裂纹一直生长到完全笼罩住整个妖都,然后忽然消失。
于是魔君又忍不住轻笑出声:“还真是份吝啬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