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的奶奶不喜欢他们。她住在离他们屋后不远的地方,隔着两块菜园和一口小池塘,却几乎不和儿媳妇说话。和村子上一般的老人住在大儿子家不同,赵奶奶住在她小女儿家。小女儿家也是一栋新的两层楼房,不同的是里外都刷了白石灰。她的小女儿和小女婿是村子上最早一批去上海打工的,不像赵黑蛋还在家里种田。随着打工年月的增长,他们在村子里说话的口气渐渐变得不一样起来。每年过年,他们都要拎一袋子没见过的水果糖和零食回来,还有圆圆的金币巧克力。平常一年到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留下一个儿子,叫冰冰,就跟赵奶奶住一起。
赵奶奶很胖,夏天常常穿一件薄布褂子,到塘边洗衣裳,晚上在门口打扇子,抽纸烟。她跟男人一样抽一块钱一包的“大江”烟。冬天系一条蓝布围裙,拎一只火坛子,一面烘火一面抹小牌。她看起来跟平常的老奶奶没什么区别,但那些在背后窃窃私语,嫌她说话声气太大、做人太简慢的老奶奶,都知道她底子里是很“实”的。她房间里有一个五斗橱,里面放了许多过年时留下来的桂圆、荔枝、蜜枣、红糖,到村子上来卖油麻花和包子大馍的人,也晓得只有她能舍得买几个给外孙子吃。赵奶奶对露露和军军的不喜欢,显明到即使是小孩子,也能轻易从奶奶的脸色上看出自己的不受欢迎。到过年包压岁钱,奶奶给冰冰一块钱,端端正正包在红纸包里,抬头望见露露和军军也站在后面,给两人各一毛钱。但毕竟是奶奶家,他们还是常常会在堂屋里玩。偶尔趁奶奶出门做事去了,他们一起跑到房间里,偷她五斗橱里的东西吃。偷偷含一颗蜜枣,蜜枣那么甜啊!有时候他们偷红糖吃,从装红糖的玻璃罐子里抓一小把糖,捏在手心,跑到屋拐躲起来,伸出舌头去舔。红糖也那么甜啊!他们像蚂蚁一样爱着甜味。糖舔完了,只有手心里还蒙糊糊的。
因为跛,怕被人笑话了去,露露妈妈和人说话时,总是一副随时要抽身而退的样子。她原本不住在牧羊村,和村里的女人们都不熟,这样一来,就更熟不起来了。露露也不是从小在这个村子上长大的,虽然离得不远——但终究不是从小玩起来的。在这样的境况里成长起来,使得她平常说话时,脸上总带一点闪烁的微笑,好像无法衡度怎样的神情才恰好使人最为愉悦。很多时候她显得无声无息的。暑假的早晨她搬着洗衣盆去塘边洗衣裳,啪啪敲着忙槌,水边多是妇女,或大姑娘,像她那样的小姑娘是很少的。她略微有点卷的头发散到脸边,声音有些哑。下午爸爸妈妈在田里,她烧晚饭,到塘边洗菜,她的弟弟在锅洞下给她烧火。
她继承了一点妈妈的体格,长得丰满,到五年级的时候,就早早发育起来,胸脯有一点鼓。这在乡下小孩子是很羞人的事情。乡下女孩子大多细手细脚,因为营养不良,通常发育得要晚一些。也很少有父母能理会到自己家小孩子青春期逐渐到来的变化,更不要说给予安慰或指导了。露露的发育因此成为村子上其他小孩子可以拿来取笑的事情。有时候她穿了一件稍微有点紧的衣服,他们就在脸上比划鬼脸,一面笑嘻嘻说:
“啊吔,丑死八怪的!”
这些小男孩都是很坏的。
奇怪的是露露并不生气,她也许是逆来顺受惯了。她有些尴尬,忽忽闪闪笑几下,嘀咕几句走掉了。但是她也不换掉身上的衣服,她的确是有点爱美的。有一回小学发了唯一一套校服,白色滚蓝边的短袖褂子(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衬衫”这种词),配天蓝的背带裙子。男生是白色褂子配天蓝短裤。这一身衣服在乡下显得太洋货了,它那么醒目,弄得女生们都不好意思穿。除了照毕业照的那一天,我们总是单穿一件褂子,或者把背带剪下来,单穿一件裙子。露露却常常穿着这一套校服去上学。她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朵旧的大红色绸子花,扎在辫子上。大红的绸子花是我们多么喜欢的东西啊!
夏天的傍晚,晚饭前后,我们常常在村子里玩。玩什么呢?躲猫,跑到人家的茅厕、牛笼屋、猪笼屋、柴火堆,一切人迹罕至而又十分肮脏的地方,满心激动又耐心十足地躲着,希望不被找的人发现;丢手绢,一群人围坐在地上,一个人捏着手绢绕着圈子走,偷偷把手帕丢在一个人身后,趁他发现之前,快快地把他捉到;扑蜻蜓,擗一根细竹子,把端头绕成一个环,跑到人家屋檐下兜蛛网,把趁着天暗正在织网的蜘蛛吓得赶紧逃到檐角。兜了好几层蛛网,我们用这个网去扑飞来飞去很少停下来的红蜻蜓。它们太聪明了,最后网上粘满的只有蚊子和蠓蚋;跑大龙,这个游戏参加的人最多,小孩子面对面站成人数相当的两排,每个人都紧紧拉住旁边人的手,等对方队伍派出一个人来冲拉着的手,冲断了他就可以带一个人回去,冲不断就要留在这边的队伍。
露露爱玩。她最喜欢的是跑大龙。每个人手都拉得紧紧的,一齐大声喊歌,挑衅对方的人,等对方出一个人气呼呼地冲过来。就要撞到的时候,被撞的那两个人心里又紧张又兴奋,一定要拉紧啊!把那个冲过来的人死死挡住。
有一天傍晚我在新坝塘埂上放牛,和她的牛狭路相逢。幸而我的牛在塘下,她牵着牛从塘上经过。这时候我已经念高一,平常住在学校,很少有时间放牛,因为暑假,才偶然帮妈妈放一次。她也小学毕业,就要进初中了。她的牛吃得很饱,肚子很横。她指着坝埂上一棵小树问我:
“你认得这是什么花吗?”
树上有粉红色的像毛线球一样绒绒的花,树叶子是小小圆圆的,羽毛一样在叶梗两边排列整齐,这时候两边叶子稍稍合并在一起。我忽然想起杜甫的“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就跟她说:
“大概是合欢吧?”
她点点头,露出惯例的弯成一条弧的笑容,像是对我说的表示感谢和赞同。太阳很黄很黄,她牵着牛回家去了。我松了一口气,继续坐在塘埂上,看我的牛吃塘里一片湿地上长出来的莲子草。
第二天我和家里人下田打稻。正是双抢时候,田里到处是割稻打稻的人,打稻机轮子被电动机带动起来,轰轰地响。远远地忽然有人扔了草帽,往新坝塘埂上跑。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始还继续打稻,渐渐见好几个人都跑去了,就停下机子来听动静。有人喊:“小露露掉到新坝子下面的潭里去了!”又几个男人陆陆续续跑过去。我犹疑着,说:“不会有什么吧?”爸爸说:“这么久没捞上来,多半是不行了。”我惊讶地看他一眼。露露的奶奶哭喊着从田埂上往新坝埂上跑。这一段路的确是太远了。她一面跑,一面哭,一面喊:“露露哎,我的心肝哎,我的宝贝哎!”有人轻轻地说:“平常怎么不见你对她好一些?这个时候来喊。”
人渐渐拥到坝埂上来。露露被捞了上来,放在坝埂上。这一天他们家割稻,中途休息的间隙,她和弟弟一起到坝埂下的一个潭边洗脸洗手。这个潭子很深,水很凉,和村子离得远,很少有人到。她洗脸洗手,不小心就跌下去了。她弟弟在潭边试图抓住她,捞了一会儿捞不到,才哭着去喊爸爸。赵黑蛋跳到潭里捞了一会儿,仍然捞不到,才去喊别人。等终于捞上来时,人早就不行了。山咀村的赤脚大夫拎着医箱跑到塘埂上,看见躺在地上的露露,只是试了试鼻息,就摇摇头,站起来了。
因为是夭折的姑娘,不能搬回家去,他们就守在塘埂上,就在那棵合欢树旁。有人把一把绑在扬叉上,本来是打稻遮阳的黑伞拔出来,插到坝埂上。太阳很大,赵黑蛋痴痴坐着,号啕声远远传来。陆续有附近的亲戚来。有人张罗着去大坝山头上砍两根杉木,请木匠匆忙钉了一副薄皮小棺材,天黑之前,就悄悄抬到大坝山头上埋掉了。就在他们原来家后面的杉木林子里。
晚上妈妈让我去人家还东西。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挂在村东的水杉树尖上,很圆,还没有完全变得晶亮,隐隐地有一点黄。我遇到村里几个小孩子,他们结伴而出,见我独自一人,大吃一惊,说:“你还敢一个人出来吗?”
“干么不敢呢?”
“你不怕小露露的魂来找你吗?听说侯金贵都吓死了,他下午抬小露露上山的。他晚上在烧纸,求小露露的魂不要来找他。”
我心里一震。抬头看一眼水杉树尖,走回去了。
月亮好大。
露水慢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