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夜,在乡下看到将落的弦月。细如银钩,颜色通透,仿佛灯火照耀后的橘样红。为这月亮所吸引,我仰头看天,中天上密密的冬天的星子,熠熠有光。虽不及盛夏繁茂,清冷廓落的冬夜里已足使人动情。洗过脚后,换了厚实的棉裤,一人倚在二楼阳台上看了很久。月亮颜色逐渐浑浊,隐入西天灰茫的云气,而星子依旧摇烁清明。我想起这星光也许经过不知几十万年的跋涉,到得此刻,为地球上微渺的我所眼见,眼下这一刹那它的辉光,又不知要经过几十万年,传到那时已不知如何的地球上,为何种生物所承接。时间与空间的广远使人敬畏,我的身边却只是楼下传来的邻居开门泼水声,水塘边小棚中鸭子喑哑的嘎嘎声,村犬时时一阵激动狂吠,遥处村庄几点昏黄的灯火,仿佛自从少年的夜晚便那样亮着。
隔着深蓝玻璃窗,姐姐在黯淡的日光灯下打地铺,把许久不曾睡的泛着淡霉味的被子一层一层铺展开来。阳台边空空荡荡,昔年一棵大水杉树已不复存在,只留一个半烂的树桩。这楼房在我和妹妹小学五年级时建起,如今自然早已破败,当初却也曾新簇簇的。那年冬天一个晚上,旧屋的灶屋起火,除了靠在屋外的一堆冬天烧火的柴火,并没多损失什么。这一场火却促使爸爸下定决心,将原先三间土墙瓦屋推倒,建一座水泥砖的两层楼起来。彼时地方正兴起建楼房的风气,各家都把原先的土房子换成空心水泥砖房,林家村的周姓瓦工生意繁忙,春末的每个清早,过来帮我们用一架铁锈红的机器打水泥砖,打好的水泥砖一行一行排在场基上,等待晒干、垛起。用木头模子铸水泥花窗,张着倒人字翅膀的鸥鸟,飞在两道水波上。初秋楼房终于造好,一挂鞭炮声里,照着地方建房的习俗,爸爸站在楼顶,撒下几把糖果,小孩子一拥而上,我和妹妹也夹在哄里赶去抢。
打好地平、略为粉刷后,我们搬进楼上左边的房间。正是刚刚懂得多愁善感的年纪,春天到秋天的傍晚,我们便常常坐在这水泥预制板搭成的阳台上发呆,听一支翠绿的铁蝴蝶风铃发出声响。这风铃是大姐读初三时,班上一个喜欢她的男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后来她去芜湖念卫校,风铃便留在家中,成为我们的东西。那时灶屋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水杉树,1976年大姐出生时爸爸亲手所种。我们读初中时,水杉已有两层楼高,舒展的枝子一枝伸到二楼阳台,我和妹妹就把风铃系到这一枝水杉上,风一过嘀铃铃响,声音极清脆好听。有时风大起来,风铃响个不停,我正沉浸在多愁的情绪里,楼下爸爸却生气骂起来,他嫌这个东西叮叮当当,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吵得人心烦,不止一次发火,说要把这个东西掼掉。我们怕他当真要来掼,只好不舍地把风铃解下,收到屋子里去,挂在窗钩上,轻轻用手去摇。
在选择性的并且一定经过美化的回忆里,我记起自己少女时代坐在阳台上听风铃的日子,定格的画面总是温暖的春日傍晚,复读的初三那一年。大约因为这是我们从初中到高中毕业这漫长的七年里,妈妈唯一在家的一年,故而也最快乐明净。忧愁自然是有的,我们转去邻镇一所初中复读,在那里我喜欢一个个子高高的,头发略长,远看长得很好看的男生。我从未敢在近距离时抬眼看他,甚至连无端和他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只有在上课时,从第二排微微偏过头,用眼角余光去瞬他所在的位置。午后阳光穿过玻璃窗户,照得我总疑心他头发染了黄色。他的身上透有一种莽莽的天真气,成绩一般,英语尤其差,然而我们戴着一条金项链的英语老师,偏偏喜欢叫他起来读课文,近于怜爱地希望用这种方法来使他进步,结果收效甚微。我隔着遥遥的距离看他,努力不经意地从同学那里打听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他在学校外面山上那一户卖饭的人家吃饭,和班上一群男生住在校外,就是从学校那扇小门出去的一排小平房里;他们叫他老大,没钱的时候,常常几个人凑一点钱,在租房老板那里买几根“盛唐”烟抽。诸如此类,一点一点小心淘漉而出,金子一般收在心里。偶尔上街买东西,远远经过他们的房子,也扭捏得不知如何自处。我却记得有一回路边泡桐花开了,毛茸茸白花落了一地,我故意立在树下读一封信,迟了一会儿,却又害怕真的被他看到,匆匆收起来走远了。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们放假回家。如果坐车,时间又恰好,便有可能坐上同一辆公交车。有一回是如此,我们在路边遇到,妹妹和他打招呼,他的座位就在妹妹后排的后排,妹妹的性格又开朗如男生,因此聊得十分愉快。我站在一边,默不作声,难过于自己无法这样顺理成章、没有负担地开口。后来车来了,十分拥挤,我们都站在座位中间,妹妹和他靠得很近,车子忽然摇晃时,几乎就要若有若无地碰到一起。他穿一件橙色的、胸前织着鹿纹的毛衣,我远远隔着,心里一时充满嫉妒,甚至恐惧。我怕他是喜欢妹妹的。到了澄桥他便下车,从一条掩映着杉木与毛竹的土路走进去。这条路在我眼里于是也变得非同寻常起来,以后每回我经过这路口,便想着他会不会忽然从路口走出来,感到又害怕又开心。
在修饰过的回忆里,我怀着遥远的单相思,坐在阳台上,两脚垂悬空中,为一种想象的忧愁浸润。那时我看到什么?风铃翠碧如盛夏青草,上面是两只贴在一起的蝴蝶,四片翅膀呈九十度展开,下面缀四支长短不齐的细铁管,铁管中间结一片圆铁片,最下面仍是两只贴在一起的小蝴蝶。为了表示珍重,我们给风铃系上两条鹅黄的丝带。水杉从春天发芽,长出篦子般可爱的叶子。此外是田畈,水塘,杨柳,邻村的村庄,西天的山影,太阳将落时红黄的天。或许还有妈妈炒菜下锅的尖香,公鸡阔亮悠长的一声打鸣,晒干的杉木刺在锅灶里烧着,断裂时发出噼啪的细声。还有女人呼唤小孩家来吃饭,燕子相将归巢。但这些,那时候的我都不在意,我只是看过听过,就那样而已。我着意每一片风吹过风铃,圆圆的铁片敲击铁管,发出细碎流动的声音,长长的丝带逐风而起,我觉得很美丽。我一面静静听,一面小心翼翼估算这声音的大小是否超出了爸爸能忍受的范围,随时准备在大风来临时,将它取下收进屋子里去。
高中在离家三十余里的县城,爸爸独自在家种田,妈妈则照旧例往上海打工。我们住校,一周或两周回家一次。这是一所以很高的升学率和严厉刻苦闻名的学校,高一时我们在三楼,高二搬到二楼,高二暑假补课将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悄悄跑去一楼高三的教室里看。天亮后这里便将成为我们的教室,而此时四下散落着踏了脚印的纸片,桌上刻着从前人的名字,不知谁人打开的风扇空空荡荡刮着。我们有些兴奋,却又仿佛害怕,在桌子上躺一会儿,又跑到宿舍楼下的草坪里坐着说话。学校信奉的条律是看书时间越长越好,故高三时我们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是十一点半,而班主任犹在教室徘徊,十二点前,即便是住在城里的同学,也不敢轻易离开教室回家。十二点半,住寝室的同学陆续离开,渐渐时间已是一点,班上只剩下几个人。那时我们寝室楼关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左右,我便常常在一点四十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关上灯,掩上门,手里仍抱一两本资料。在回寝室的大路上,有时遇见从理科班出来的妹妹,若觉得今晚寒风太劲,或有余钱,便一起去学校外面买一块钱春卷吃。卖春卷的男人穿一件蓝布长褂,煤球炉子上架一口油锅,炸春卷和糍粑。裹好的春卷和切得方方正正的糍粑盛在一只木匣子里,用一块白布遮着。他的春卷比别家略大,味道很好,里面真正有肉丝、韭黄、切成细丁的豆腐干和粉丝诸物。故别家卖两毛五或三毛一个的春卷,他卖一块钱三个,来买的学生仍络绎不绝。我们买三个春卷,一人一个,用纸包着,趁滚烫时咬下去,第三个拗成两半分吃。这样回到寝室,洗漱过后,仍要坐在床上翻一会儿书,方始睡去。寝室五人,莫不如此。屋中间一只白炽灯泡,因为拉灯的灯绳坏了,高三一年便没有熄过。
那时我数学很差,自高二起,便常常不及格,及至高三,考试纷如雪片,若能偶尔及格一次,已属侥幸,要在心里十分欢喜。发卷子常是在晚自习中间休息十分钟时,教室灯火通明,我拿到卷子,瞥一眼分数,赶紧反扣起来,用一本书压住。为怕看到周围人的快乐,也不知该如何领受日复一日的同情,便一人躲到四楼楼梯上发呆或小声唱歌,将上课时再回来。我们有一本厚厚的红壳子数学资料,叫做《数学ABC》,老师每天都要讲解。我用很多时间来订正卷子和资料上做错的每一道题,虽然因为愚顽,相同类型的题目下回遇见时,多数仍是不会。那时我的英语也颇勉强,见到政治便觉头痛,至于语文,则不会写议论文,常常不能在考试时间里把一篇作文诌完。如此压抑之下,心灵转觉抑郁,宛转幽徊,无处可泄。因为缺少睡眠,下课时同学都抓紧每一分钟埋首苦睡,而在这样一片万马齐喑的沉默里,有时我竟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所唱多是当时喜欢的许美静的情歌,或是为着歌词多悲伤晦暗,曲调又高,可以放声宣泄吧。我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有那样的勇气,虽被目为神经质已不可免,然而从没有一个同学从疲倦的头疼里抬起头,对我大吼一声“不要唱了!”已是我极大的幸运和被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