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迈进公社大门
在那个年代,知青的身份很奇特。知青,尤其是下乡久不能返城的知青,是遭人歧视的,起码说明家里没有“门子”门路、背景)。可是另一方面,知青是“革命的新生事物”,代表着正确方向,在主流媒体上,这又是个很光荣的身份。
那时凡有运动和大的宣传攻势,都要拉“工农兵”代表人物来陪绑,摇旗呐喊。农民,从整体上说,识字儿的没几个,于是知青人物往往就成了农民的代表。
1976年元旦,复刊后的《诗刊》公开发表毛泽东的词二首,全国媒体广为宣传。其中《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有“到处莺歌燕舞”之句,这首词是1965年5月所写,当时风暴尚未起,这样写也无不可。可是四人帮掌控的宣传机器却直接把这话移过来,大谈当前形势是“到处莺歌燕舞”。
自“反击右倾翻案风”以来,全国万马齐喑,一片肃杀,居然能说成是“到处莺歌燕舞”。这种吹擂术,古今罕见。
省文艺刊物不敢落后,紧急组织一批“工农兵”稿件,赞颂“莺歌燕舞”。编辑向我约稿,字数不要求多。我心里对“知青下乡”痛恨已极,却索性说假话,高调写上“不负伟大时代,坚决扎根农村”。
吹吧,到处都是谎言,不多我这一个。
而面对现实,我只有痛下决心离开那个大队了。6年的努力,只能忍痛付之东流,一切从头开始。
我给万老师写信求助,请他帮我转户到他们县。
万老师回信应允,说只要转到他们那里一年,打包票可让我回城,随信还寄来了他们县一个大队盖了章的接收函。
拿到接收函,我就要去公社办手续了。我妈说:不能就这样就算了。
我跟你一起去,见公社书记,告大队一状!”
母亲在旧时也算大家闺秀,经过20多年的磨砺,性格已非常强悍。
之所以不敢向大队讨还债务,是因为顾忌被扣上“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帽子,对我也不利。大队正是抓住了我们投鼠忌器的心理,准备永久赖账。
到了公社,通报以后,书记出面接见。那时,对我持否定看法的原书记已经调走,新来的关书记,是从县机械工业局局长的任上调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关书记。关书记面目和善,静静地听我陈述。我说到最后,气愤已极,眼泪夺眶而出,拿出接收函要求办手续。
关书记接过接收函,略看一眼,就递还给我,不疾不徐地说了一番话:“你的情况,公社党委已经掌握。你们大队这样对待你,是错误的。我看你还是不要转户,这样对我们公社影响不好。这样,你先回大队,一个礼拜内,我们会给你一个答复。”
母亲不相信这种承诺。
关书记说:请您相信我,一个礼拜以内,你们一定会听到满意的答复。”
出来后,母亲和我商量,就先等一个礼拜吧。有万老师的关系在,不怕这里落空。
我回到集体户,过了3天,大队果然来人通知我:“公社要借调你,叫你马上去公社党委报到。”
我收拾好行装,赶到公社,见到关书记。关书记郑重地对我说: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你从今天起,调到公社暂时做秘书工作。”
我问:是不是过一段还要回去?”
关书记说:你放心,是长期的,不会回去了。”
从这一天起,我虽然还是知青,但身份在实质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是非常奇特的一件事。事后我和家人谈起,都认为是地委的魏书记发了话,公社处理问题才能如此迅速。
我经过权衡,决定还是在公社暂栖身。万老师知道我的情况后,回复说:也好。如果仍然不行,随时可以转到我县来。”
关书记叫来了常委之一、组织委员老王,交代说:他就跟着你,尽快熟悉情况。”
就这样,我一个非党员,却跟了一个分管组织的常委,要经常列席党委会了。
这位老王其实只有28岁,豪爽、乐观,是个很有个性的年轻干部。他一见我,就很对脾气,拍了我肩膀一下:跟我走吧。”
九十、刀锋一样划过的歌声
就在那时候,有一部电影上演了,就是大名鼎鼎的《决裂》。
这是一部关于“教育革命”的八股电影,但在所有的八股电影中,算是很冲的一部。故事大致的意思是说,只有“泥腿子”才配上大学,上了大学就要向工农学习有用的知识,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其实只有一肚子没用的知识。
扮演可怜的知识分子的演员,是葛优的爸爸葛存壮,当年的葛存壮还不算老,戴一副黑边眼镜,给“共大”的学员们讲课。这位葛教授的形象,被导演做了刻意丑化,酷似日军小队长,在讲台上只会讲“马尾巴的功能”。
我绝不相信知识分子就这副德行。我出身于科学之家,知道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一点儿科技产品,都离不开科技知识分子付出的心血。早年,我母亲还是年轻人那会儿,就参与仿制了日光灯管,打破了“帝国主”的封锁,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开始在全国推广。我的父亲,更是在刚到中年之时就创立了一个科学定律,在世界化学界,这个定律以他的姓氏命名。
但在“革命”年代,这都不算数了,只要是“臭老九”,就是只会讲两句“马尾巴的功能”的废物。
这电影,还有极其雷人的一幕,曾经饰演过“李向阳”的那位演员,在片中演了一位大学书记,他义正词严地举起一位农家子弟的手,对众人说:只要这手上有老茧,就有资格上大学!”
这话,要是抽去了当时的背景,也还可以商量。可是,在当时的前提下,就等于宣告:上大学,就是要靠潜规则!”
我没见哪个无权无势的农家子弟上得了大学的。
我只见过无数渴望知识的知青,被“出身”或“表现”门槛挡在了校门之外。
“李向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我们做了宣判。
我在看电影时,就像在听末日宣判。
这表面上堂堂正正的电影,我听出了它的潜台词:想上大学,做梦!”
这部电影,诸位可能不大相信,竟然萦回在我生命中30多年。除了它的拙劣之外,还有一个难忘之处——它的主题歌和插曲非常好听。
电影插曲由名家创作,带有浓厚的江西民歌元素,由当时的顶级歌唱家郭兰英和吕文科演唱。
我从未听过如此高亢的歌曲。
“共大花开分外红,教育革命起东风、起东风(啰)……”
歌声是美丽的,但又像刀锋,划过我的心头。
在沮丧中,我去校园找若兰。以往我去找她,都是在晚间,她只有晚间才有时间。那一天,我忽然撑不住,等不到晚上了,我就想见一见她,见一见,哪怕什么也不说,我就回公社。
“濒死之人想抓住一根稻草”,我那天中午,就是怀着这种心情。
若兰见到我,很惊异,放下了手中的事,陪我出了校园。
我对她说:看了《决裂》,心里很难受。”
她也看了《决裂》,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永远断了回城的路,不能像她那样通过大学的通道,回到这城市了。今后,就连我们之间的交往,也是极不平等的了。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我,就只默默地陪着我走。我们一走,就走到了很远的湖边公园。公园没有什么人,大地仍是一片枯黄。很干的春风,猛烈地吹着。
街头的喇叭里,正播放吕文科激昂的歌声:“激流滚滚(哎)——浪花翻,一架竹排过群山(啰)……”
干燥的春风中,歌声又如刀锋划过我的心。我逃无可逃。
我们很忧郁地走着,在整个中午。
她下午有课,我送她回校园。在校园门口,我们分别。我告诉她:下午,我就要回去了。”
她迟疑地看了看我——这样的时刻,是幸福,还是苦难?
若兰转身走了。我没动,望着她渐渐走远,最后,被干枯的树丛遮没,她没有回头——也许是不敢回头。
九十一、思想缴械
应该说,迄今为止,我还是没有走出那段历史。吕文科的歌声,至今仍会令我有突然的刺痛。
即便是在近10年来,我也起码有3次,在梦中被人告知:你虽然已经生活在城市,但你的户口是有问题的,并未迁入城市,你迟早还要回去。”
当我在焦灼中醒来,每每需要两三分钟时间,才能辨明自己身在何处。
“只要手上有老茧,就有上大学的资格!”
——“李向阳”的宣判,是我们历史中无法磨蚀掉的刺青。
我们当年是有原罪感的,深为自己的父母早年没有“去延安”而愧疚。千千万万“出身不好”或“表现不好”的知青,没有谁,会想起来向“李向阳”质问:难道我们手上没有老茧吗?”
在那个春风猛烈的中午,我和若兰在临别前约定,在一个时期内我们不要来往了,也不要再通信了。因为我们现在的状态,已不是在“抱团取暖”,而是互相攀扯着往下沉。
我们恐惧没顶之灾。
我和她相约,在一个我们都能像亚瑟(小说《牛虻》中的主人公)那样坚定地面对生活时,再相见。
回到公社后,5月如期而至,从自然的意义上说,大地重光。我此时做了一个抉择——要想不被重压搞成精神分裂,我必须服膺目前的“主旋律”,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否则,我将每天都在进行痛苦不堪的精神自杀。
我跟了组织委员老王之后,有些非常微妙的感觉。因为笔头好,我迅速被党委班子认可,又因为跟的是公社实际上的“第三把手”,我的身份也随之提高。
组织安排我住在公社办公室的一间空房里,有一铺炕,有办公桌椅,院中有水井、公厕,吃饭到与公社平行的镇机关食堂“借吃”。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我有了一个独自的空间。
我把载有重头文章的报纸留下,又买来上海“四人帮”理论刊物《学习与批判》,决心好好研究一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看看它有何等的“金玉”在内。
原来,这是根据列宁《国家与革命》的一句话“创造”出来的一套体系。这个理论认为,“按劳分配”也有不合理之处。人的体能、天赋有差别,因此“按劳分配”就意味着对天生的弱者不公。这种小小的不平等,就有可能滋生出巨大的阶级差别。
“四人帮”的理论说:目前所进行的一切喧嚣和折腾,就是要缩小“三大差别”,最终是要削平一切差别。
但是这个理论的吊诡之处在于,他们闭口不谈如何提高弱者(农民、体力劳动者)的待遇水平,只说要拿掉高端人群的“资产阶级法权”。
当一个人沉浸在纯粹的逻辑思辨中,会罔顾事实。我就是在无数静夜的阅读中,开始了“思想缴械”。
夏天时,我收到了小珍寄来的一个邮件。小珍被借调到当地县知青办,办了一个知青小报。在寄来的一卷报纸中,我看到了小珍的新作,文彩略输,但“斗争精神”极强。我给她去了一封信,虚心讨教,问她:我的作品以及我本人的思想方式,究竟有什么问题。
我们之间大概通了两三次信。小珍是“根红苗壮”的人,没有思想负担,她对我说:你的问题,是过去的东西残留得太多,这样对你前进很不利。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她说:我是不相信那些书本子们(大学教授们)的!”
在反智主义的氛围中,这话掷地有声。我被深深震撼,诚恳地向她道了谢。
那个春夏之交,我在“缴械”之后,获得了思想上的新生,沮丧之感渐渐消失。
5月初,我又参加了一个剧本讨论会议,这大概是我最不应该参加的一次会。参会的人五花八门,其中有一个是工人业余作者。这个人,其实是“识俩字儿”的空疏之辈,他在多年以后,给我带来了一场无妄之灾。正如若兰的父亲所担忧的那样,写作,会误闯命定的“白虎堂”。
我当时并不知人世会有如此险恶。夏之时,每天黎明即起,在朝暾初升中,到小镇郊外的原野上散步。
镇内大喇叭放着激昂壮阔的合唱声:东海扬波红日升,南岭起舞飘彩云,珠穆朗玛雪峰献哈达,草原上赞歌唱不尽……”
我长久地驻足。
大地清新,绿色无涯。
青春,毕竟是值得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