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北碚小住
我真的是含泪离开了大巴山,这不是矫情。我在东北农村生活得很绝望,感觉真情难觅。可是在大巴山,也许人家是看我表姐的面子吧,待我很真诚,使我不再感觉到被社会抛弃。
我伤感,是因为——人活着太不易,不能选择环境。
车出了公社所在的镇子,直奔达县。路上我发觉:粮票没有了!
我要在达县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转车到重庆,这下怎么办?我出了一身冷汗:要饿肚子了。
当了知青的人,都有急智,我看见邻座是一位解放军,也是在探亲的归途中吧,就有意与他搭讪。等车开到达县,我俩已谈得有如多年知己,当时解放军的整体素质比平民高,大多解放军官兵都胸有大志,知识面很广。
在达县,那解放军班长热情邀我下馆子,吃晚饭——这就把我没带粮票的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车过华蓥山,回到重庆,我还是继续过休闲生活。
我的二表哥,当时是电影队放映员,他对我求知的渴望很理解,得知我想学绘画,就介绍了他的一位朋友——在北碚川剧团做美工的一哥们儿——给我当老师。
那哥们儿是个痨病鬼样子的人,看透了红尘,但他对我还是负责的。
我去他那儿,就住在川剧团宿舍,跟他在食堂吃饭,平时就跟他学素描和水彩、水粉。
北碚,是重庆边上的一个卫星小镇,那年头还不十分发达,很清幽。
我学画之余,喜欢跑到附近的缙云山上去,山上有温泉公园,还有古庙。
庙里有好多房间,都修整一新,但里面没有人住。我走进一间粉刷一新的小屋,看窗外的青山绿水,心想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人住,真是太可惜了。今生要是能住在这么一间房里,也就足矣。
美工老大哥在剧团里是画布景的,当时剧团在排练《杜鹃山》。这是稍晚出来的一个样板戏。在1972年,京剧的标准版还没有出来,这是地方剧团先走了一步。
《杜鹃山》讲的,是一支湖南农民起义队伍,举旗造反后寻找共产党的故事,故事是编的。后来我知道,只有在海南有一次黎族人民起义,最终是投奔了共产党的。
美工老大哥从事的虽然是“革命文艺”工作,但思想却很独立,私下里常和他的一位爱好哲学的朋友聊天。两人都博览群书,对浮泛的东西不屑一顾。他们问我喜欢谁的诗,我答“梁上泉”,他们相顾一笑,十分不屑。
两位老大哥虽然思想激进,但仍在“辩证唯物主义”的框架内,只是不相信当时的喧嚣而已。现在想来,他们也算是“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吧。
北碚景色秀丽,正月的寒意中,有绿萼梅开在枝头,极为清雅。川剧团的房舍,又有点儿古香古色。这一切,都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当代?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偶然发现,就在老大哥的窗子对面,常能看见一位女子,穿一身绿色唐装小棉袄,脸色犹如象牙白。
这女子是剧团里弹琵琶的,有时她就坐在窗前,犹抱琵琶半遮面,旁若无人。
这情景,太神了。
我常常凝望那窗子,看样子,那女子有二十五六岁左右。对一个比我年长的绝色女子,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审美。老大哥也发现了,偶尔也凑过来,跟我一块儿审美。
美工和哲学两位老大哥,对我的评价是:太嫩。
他们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得出结论,说我太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彼尔了。
我那时不知彼尔是何等人。
后来知道了:有点儿傻乎乎的吧,总以为人人都很真诚。
六十三、在青草坝的自学
从北碚返回后,我在江北青草坝的大舅家住。青草坝,听起来像是个乡村,实际上是一个造船厂的所在。船厂的家属区在半山坡上,晚上可见重庆市区的点点灯火。
家属区很安静,我在这里幽居,是为了自学。
当时,我母亲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今后上大学有可能要考数理化,让我抽空自学一下。
青草坝大舅家里,当时只有我表姐的外婆在,老太太每天做饭,我们祖孙俩一起吃。
我上初一时,还没有学过物理、化学,也没有学过几何。这次,我找来了课本,用了两个多月的功夫,一点点弄懂了最初的课程。原先在初一学过的数学课程,我也补了补。
我出生在一个科学之家,但对自然科学的常识,等于零。这是一个幽默,太说不过去。突击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扫了一点儿盲。
国家形势转变得很快,处处都能感到有松动的迹象,以后上大学要考数理化,也不是不可能。
我那时是一个废材,但也有很强的自救意识。我知道:若不努力,将来在社会上就是白痴。在这种紧迫感的催促下,我几乎是全方位地获取各种知识。
我大舅那时候经常在武汉,有时也回家来。他除了本职工作外,还负责管理着厂里的一个技术资料室。他看我喜欢学习,有一天就带我到资料室去,把我锁在里面,让我随便翻阅资料,以增强感性知识。
资料室里,绝大部分是从国外进口的技术杂志,都是最新的。我不懂外文,看也是白看。不过,国外的技术杂志,也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杂志都是铜版纸印刷的,跟现在的时尚杂志一样,花花绿绿,里面还有广告。从广告上,我看到了当时资本主义的物质发达程度,几乎轰毁了我过去的世界观。以前我印象中的资本社会,是从漫画中得来的,比方,潦倒的工人垂头丧气,大肚子资本家仰面朝天地抽雪茄。
但是,漫画你还能相信吗?我手上捧着的精美的印刷品,所展现的世界是我所有的想象力都达不到的。
在杂志里,我还看到了裸女,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那是一个平板玻璃产品的广告,一个金发裸女,坐在一张方形的不透明玻璃后面,恰好把关键点都挡住。
这张图,看得我面红耳热。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资本主义,原来就是随心所欲。只要你想要的,它就有。
理论文章可以成版成版的写,但多少万字,也抵不住一张图的挑战。
我当时还想,能不能在杂志上看到裸女,就是两个世界最大的区别了吧?
六十四、南京访画
1973年春节前,我母亲带着我的小弟,也从东北到重庆来探亲。过完春节,我和母亲、小弟一块儿乘船东下,又去南京探亲。
一路东下,看三峡,看江汉平原,才知道李杜写长江的诗句,全都不是瞎掰。这一趟江上壮游,给我补上了中国文化的一课,不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哪能知道什么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南京,是六朝古都,又让我大大感触了一回。我跑去玄武湖,站在拱桥上,扶着石栏杆,想起李后主的“雕栏玉砌今犹在”,对这金陵旧地产生出无限留恋。
自从我发奋自学之后,读了不少古诗,对传统文化甚为认同,可是,身边事物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看到古都遗迹,才觉得跟古人比较亲了——我们的种种,原来都是有源头的。
我母亲在南京有一世交,是原金陵女大的毕业生。她的大儿子大毛,当时是镇江文工团的职业演员。我见到大毛,长得高大威猛,在他家桌上的玻璃板底下,放着他演出《沙家浜》的剧照。帅哥大毛,身高有1.85米左右,演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堪称巨人。跟他配戏的“沙奶奶”,顶多到他前胸高,在台上使着劲儿踮脚,勉强能跟他握个手。
那个时代,能作为职业演员演出样板戏,不知能令多少人羡慕死。想想自己,还是个锄大地的知青,真应该去跳楼了。
大毛意气风发,万事不在话下的样子。他得知我对绘画感兴趣,就带我去见他一个哥们儿,一位跟国画大师宋文治学画的青年。
那小画家,学画学得很虔诚。在他那里,我见到了宋文治先生的真迹。大师当年也不过54岁,比我现在还小几岁。由于形势缓和,他那时在江苏很活跃。
小画家本人大概是工人,业余时间师从宋先生,画了很多习作,都是小幅的水墨画,比现在的A4纸还小,清一色的江南水乡图。
用水墨画来表现江南,是太合适不过的了。墨色晕染,天然地就把水乡画得烟雨蒙蒙。尤其那黑瓦白墙的江南农舍,给画绝了!
见我爱不释手,那小画家就叫我挑选几张,他送给我。
当年的好多青年,断了上学的路,不甘心就此毁掉,就业余钻研艺术,画画、拉琴、学唱京剧,总之要折腾折腾。小画家的名字我早已忘记,恐怕到今天也是一代大师了吧。
我很喜欢南京。街上的姑娘们都爱穿唐装小棉袄,全面复古,再配上街道的背景——树枝纠结的梧桐、旧时官邸的高墙,很有梦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