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人人皆知的“王八”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几个有趣儿的乡村人物。
“王八”是什么意思?我想人人都知道。偶尔被戴了绿帽子,那不算什么,可是,在我们那会儿的乡村,就有自愿当“王八”的人。
乡村穷,文化也落后,现在的很多小文人似乎很赞美这种原始状态,似乎美好的东西都从这里来。可是,以我当知青的经验看,贫困不一定出美好。
我现在要讲的“王八”,就是经常和我搭档看青的那一位。我前面说过,他家的生活条件不错,有一间空房专门给客人用。
这位家伙,就是“王八”。
那么说,他的老婆很漂亮?很有风情?都不是。以我那时的眼光看,也就一黑不溜秋的小老太太,大约年近四十吧。除了穿着整洁,实在看不出她怎么能勾引人。
这位风流妇女有固定的“相好的”。她的情人不是一般人,是城里的工人,究竟是一个还是几个人,不清楚。那时候工人也有有钱的,8级工匠月薪能挣到80块呢,个别“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的工人,完全可能搞一点儿钱色交换的事儿。
“王八”这一家人很有意思,那男的也算是仪表堂堂,在生产队长期担任后勤,不用下地出苦力,可就是顶着个绿帽子,人人皆知。
一到星期日,他们家就来“城里的亲戚”,一看就是工人贵族,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提着肉、蛋、干豆腐之类的。他们家赶紧做饭招待人家,到晚上,男主人“王八”就郁郁寡欢地自己溜出来,跑到生产队马圈里,去和马倌(饲养员)挤一个炕。
工人在“王八”家里抱着主妇癫狂一夜,一大早赶火车回城里去上班。每次留下多少钱,不知道,反正这家一直显得比较富足。屯子里人看待“王八”这一家的心态,很复杂。
首先,绝对没有人谴责——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肯撕破脸皮。其次,可能还有些羡慕,不管怎样,有“外快”那多好呀。还有就是,羡慕是羡慕,但自己决不肯效仿,谁愿意租借老婆给别人?
每次“王八”跑出来避嫌时,马倌就偷着叨咕:瞧那脸色儿,又阴呼啦(阴天)的了!”
所有的人,都鄙视那娘们儿。一开始,我不大相信老乡们的传言。我琢磨,乡村的女人,能那么开放吗?可是,有一次,我骑自行车去公社开会,回来的时候为了走公路,绕了一下远。
一路飞驰,在田野上的一座公路桥上,远远看见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伏在栏杆上看风景。
我拿眼睛一扫:妈呀,这不是‘王八’老婆吗!”
她没注意到我,只是陶醉地看着小河东流去。她身边那个男人,我从没见过。
这下就坐实了。
我吓得骑得飞快,落荒而逃,倒像自己做了啥坏事儿一样。
这娘们儿!不过,后来想想,在下乡8年间,我这还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农村妇女在谈情说爱。
三十一、他能听懂《山楂树》
现在的年轻人,一般都听说过知青下放、干部下放、右派下放,但是,听说过有“工人下放”的吗?
1960年,粮食紧张、经济衰退,城里号召工人下放,到农村投亲靠友,为国家分担困难,另外也暗示乡下可以吃饱。
当时城里粮食供应确实紧张,什么豆腐渣、高粱面(高粱米带少许糠皮磨成面)都成了食品。我们家原本是很讲究吃的,但也吃过这些玩意儿。有时候,连玉米面也不够吃,要吃玉米面菜团子。
知识分子家庭如此,工人就更难熬了,体力劳动者饭量都大。于是,到农村去投亲靠友的号召,就很有诱惑力。
我插队的那个生产队,30户人家中,就有4户是下放工人。他们当年来乡下,确实也解决了吃不饱的问题,因为困难时期东北农村的日子要好过得多。可是,仅仅过了3年,困难时期就结束了。城里的物资供应恢复了正常,下放工人想要再回城?没门儿了!
当年究竟有多少工人响应号召下放,不大清楚,估计一个省怎么也得有10万多万户吧。
在我们生产队,这4个下放工人,分属不同的家族,在队里的地位也不大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就是到死也瞧不起农民,而对我们下放知青特别有好感。
由于他们对我较为亲近,我也就从他们那儿听到了一些事情。我问过他们:过去当工人的时候,生活怎么样?”
一提起这个,他们无不眉飞色舞。
那么,工人生活好在哪儿呢?他们说:周末有舞会,经常打篮球,每周看一部新电影,女同志都穿“布拉吉”连衣裙)……
这几个人,都是解放初期从农村跑到城里,从学徒工干起的。
在他们的回忆中,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中国工人,过的是伊甸园式的生活,有奔头,有乐趣,有尊严。而一说到当下的公社化生活,都嗤之以鼻。
我问他们是否后悔。他们回答说:后悔有什么用?谁让当时冲动来着,要是挺过困难时期不下乡,现在不还是工人?
这种隐痛,大概要伴随他们一生。
20世纪70年代初期,除了《新闻简报》和样板戏纪录片,是没有别的电影的,所以我对过去的电影特别感兴趣,专门问了他们这方面情况。他们说起那时候看的外国电影,如数家珍,什么《巴格达窃贼》、《流浪者》、《蓝箭》……一套一套的。
我当时有点儿怀疑,他们是否夸大了当时的幸福。后来过了几年,我偶尔看见一本20世纪50年代末出版的摄影画册,里面有一张《哈尔滨的黄昏》——松花江畔,有一些“布拉吉”的剪影,美如梦幻。我这才相信了,工人老大哥的50年代,的确是天堂。
他们对我,有一种故旧之感。也许,见到我们知青身上的“城市气息”,能让他们想起当年的青春,想起“布拉吉”,想起黑灯舞会。
其中有一位老高,跟我最铁,常对我说掏心窝子话。有一年秋天,他搭档跟我一起看青,一次聊到了苏联歌曲,我问他会不会,他说:听过,不会唱。”
我说:我唱给你听听。”
那天晚上,在野地里,我唱了30多首苏联歌曲,有《山楂树》、《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三套车》、《小杜鹃》等等,外加一首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在寒夜的野地里,歌词里的“工厂”是他最美的回忆,是我最美的憧憬。老高把镰刀夹在腋下,袖着手,听得张大了嘴:你怎么会这么多?”
这以后,他在屯子里见到我,总要友善地点点头:你呀,将来前途无量。”
他们如果不讲自己的历史,看不出跟老农有什么区别,只有细看他们的眼神,才能看出有一种蔑视。
他们永远蔑视庄稼院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