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兰草沉湖
一开始,田大田一家人都对兰草与甘大的事放心不下,觉得这事挺悬乎,甘大都七十一岁了,一旦又变回去怎么办?虽然亲已定了,两家也正常地走动起来了,但是,婚期却一拖再拖,原因是兰草自从和甘大的亲事定了以后,突然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这病的症状是这样的:一旦洗过脸之后,脸就浮肿。兰草不敢用井里的水洗脸,就拿湿毛巾擦擦,可是湿毛巾擦过的地方,也有轻微的小红点儿,洗澡就更不用说了,只要一沾上这井里的水,兰草就浑身痒痒,用手不停地抓挠,抓到最后起了水泡,水泡碎了,流出黄水,这就不痒了,但是浑身上下就没有好的地方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什么中药、西药也吃了,也抹了,就是不见好转,好端端的兰草除了手脚以外,其他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她不敢照镜子,不敢用井里的水洗脸,就找人去河里水库里打水给她洗,洗了几次,好了一些,但是仍然难以除根,她只好不洗了,只用干布擦擦。这样,兰草就觉得浑身上下脏得不行,她绣的花也停了,整天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晒晒就好受些,否则就奇痒难受。村里原来有嫉妒兰草的女人们就在一起唧唧碴碴地说,是因为兰草太喜欢花了,跟邻居家要花,到山上到处采野花,肯定是到山里采花时,叫山野里的病毒感染了。
因为脸上的皮肤不再鲜亮,身上又到处都是抓破了的伤疤,兰草就不想看见甘大。甘大每隔两三天来看兰草一次,可是每看她一次,她就难过一次,她觉得自己好不了了,除非离开这个地方去别的地方居住,但她又没有这个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知道看了多少医生,去了多少医院,都是胡乱开了些药,吃了也不好,绣花挣来的钱几乎都填进去了,还给父母添了几千元的债务。她坚决不再去医院治疗了。痒得难受的时候,她就拼命地抓挠,挠到出血了,才感觉好一些。然后,用家蚂蚱菜,捣碎了,涂在上面,能好几天。过了这几天,又反复一遍。兰草只能什么也不干了,专事伺候自己的这个怪病,真是生不如死。
王甘大要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来替兰草找医生治病,他动员兰草再到大城市里的医院去看看是否能治。兰草会心地一笑,说:“甘大,就是治好了,我这全身上下全是小疮疤,我也不能成为你的媳妇,我们的缘分已尽了,我没有这个福气,你另找个吧。“说着,她就嘤嘤地哭了。甘大的心都被这哭声给揪得疼痛了,心里想,一定要想法给兰草治好病。田大田家上上下下都为兰草得这种怪病着急,已经花了许多冤枉钱,现在只有兰草的妈妈还坚持给她治疗,到处找偏方,还托人从上海捎来了西药,仍然时好时坏。身上脸上到处是疮疤。其他人都认为是白花钱。
这天下午,王甘大又来看兰草,兰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甘大这次来是动员她和他再一起去北京的医院治病。甘大再三商量,可兰草就是不同意。她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好几次想到了死。当她这样想时,两颊仅有的一点红润也消失了,两眼满是混沌的目光。她看着甘大,一点笑意也没有了。王甘大为了证明有这个能力帮她,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钱,说家里还有呢,够治你的病的。可兰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甘大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家了,他要自己去抓药。
这天晚上,兰草趁父母都出去乘凉,就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偷偷地从小院来到了村西的一个湖边,她有好多天没有照过镜子了。月光把她的影子倒映在湖面,她依旧看不到自己的脸,用手摸摸,只觉得上面的疮疤凹凸不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了终点,在湖边不知坐了多久。
星月下,青蛙们,鱼儿们听到她“扑通“一声跳下了湖。湖水泛起了一阵阵涟漪,一会儿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地瓜地里的寒蝉们凄切地鸣叫着。
兰草的父母今晚回家特别早,他们只是在街上的柳树下乘了一会儿凉。很久以来,两口子因为家中有个病女儿,听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只是象征性地应付了一阵子,就回家了。进门一看,屋里也没亮灯,好像兰草已经睡下了,但是也太早了。兰草妈就喊了声:“兰草,你睡了吗?“兰草爹脱了上衣用井水洗澡。屋里并没有一点回音。兰草妈又喊了两声,见没动静就进西屋看了看。点上煤油灯,看到炕上堆着刚脱下的白日里穿的衣服,她还是猜不透这姑娘干什么去了。平日里,她白天一般不出门,怕人看见自己那张布满疮疤的脸,晚上偶尔出去散散心。兰草妈就洗了洗,坐在院子里乘凉,等着闺女回来。她爸因为劳累了一天,洗完澡就躺下了。
快十一点钟的时候,兰草妈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特别大,看着院子里的黑暗觉得毛骨悚然,她打了个激灵,觉得兰草要出事。生病以后,她从来没过11点不回来,可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推醒了老头子,自己披上了衣服,说:“老头子,不好了,兰草到现在也没回来,咱们出去找找吧。“兰草的爹田新强没好气地说:“要去,你去,都什么时候了,你到哪儿找去?“兰草的妈觉得自己的男人真不是个东西,光是因为帮女儿找人家就有几次跟他闹仗。但是,自从有了病,他还是蛮宽容的,再不对兰草爱理不理的了,钱也尽着给兰草治病花。他拼命地干活,想忘掉女儿这倒霉的病。累一天,回家倒头就睡,什么也不去想。他今天也是像往常一样,确实困得睁不开眼了。兰草妈就独自出门,她沿着从前女儿喜欢散步的小路走,没有兰草;到兰草喜欢去的大柳树下的石墩那里看看,没有兰草;她突然想起兰草喜欢一个人去河边听河水哇哇地流,就去了村西河边。沿路喊着兰草,当她快走到兰草投进的那个湖边时,湖水镜子般地反着月亮的光,她又打了个激灵,壮着胆子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她只好返回去。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刚从王家庄回来的村民王廷江,王廷江问桂香这么晚了出来干什么。兰草妈就说不见了自家闺女,王廷江说,这么大的姑娘,你怎么像找小孩子似地?王廷江不晓得兰草生了怪病好几个月了。兰草妈也没再说什么,心想,也是,还是回家看看闺女回家没有。
等她到了家,已是十二点一刻。她见兰草还是没有回来,就大声地嚷着叫他爹起来。兰草他爹就搓了搓眼睛,说:“你嚷嚷什么?几点啦?还不睡。“兰草妈气得说:“兰草没啦,你还不快去找?“兰草的爹也大声吼:“她没了我上哪儿去找?““你个该死的,要是兰草想不开,去寻了短见,我也不活了。“兰草妈扑在炕上大哭起来,把许久压抑在心底的悲哀一股脑发泄出来。兰草爹这一下可醒来了,披上汗衫就走出了家门。他去哪儿找呢?他从来都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喜欢去哪里。他只知道干活,干活,然后累得半死,再睡,再起来,干活,干活。他是一头老黄牛,因为没有儿子,老婆又生了几胎,都没活,就不生了,只兰草一个,这孩子又任性,他又不喜欢女孩子,总隔得远远的。他毫无目标地出去瞎转了一圈折回来,说:“哪里也没个人影,明天起来再找吧。“这可急坏了兰草妈。她睡也睡不下,出去找吧又没结果,这么深更半夜地也不好去打扰别人。这一夜兰草妈衣服也没脱地躺着,满脑子没想一件好事。她有预感,兰草是出事了。她越想就越害怕,不敢再动一动身体。夜似乎比平日里长了几倍几十倍。她天不亮就起了床,跑到大队部让村里的广播广播一下,看谁昨晚上见过兰草。大队部静悄悄的,值班的人还没起来。她啪啪地拍着门,喊了几声,里边才有人问:“谁?什么事?这么早就来叫门?“
兰草妈急乎乎气喘吁吁地说了兰草失踪的事,值班的是村里的一个民兵,他也和兰草不错,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到北屋广播室,按下开关,起动广播,吹了吹眼前的话筒,就听广播里传来“扑扑“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了,田家兰草昨晚上失踪了,有哪位社员看见了,请到广播室来。“他又重复地播了一遍,村里家家户户的喇叭里就传出了他的声音。
社员们刚从睡梦中醒来,一听是这么个消息,没看见的就议论起兰草近几个月的遭遇,都充满了同情。看见的急急地跑向大队部。有两个青年人晚上见过兰草,一个**蕾,他昨晚上闲逛,自己一个人走在去西河的那条路上,他看见兰草一个人低着头,穿一身新衣服往西走,边走还好像用手抹眼泪。他想上前问问,又觉得一个女孩子,晚上又这么晚的,他怕人家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这个青年不知道兰草这几个月的变化。他就没有警惕。另一位青年是个小流氓,他那天晚上正好去村外与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约会,他说得绘声绘色,说他看见一个姑娘,扎着长辫子,穿一身新花衣服,朝西边的湖走去,他当时正和女友谈情说爱,顾不上去跟踪这个姑娘,要不他肯定会跟上去,他没想到是兰草,因为夜色朦胧,他认为那个姑娘也像他的女友一样,偷偷地去约会。广播室里已经有三四个人作证着看见兰草往西湖走去。兰草的妈身子早已瘫软无力地斜靠在一边的椅子里,脸色越来越白,眼里满是泪,广播员就找到村里的几个民兵,飞快地来到西湖,他们有的拿着网,有的拿着钩子,有的拿着拉网用的绳子。
兰草爸也去了西湖,这下他可是懵了。他没想到兰草会寻死,这么点儿病就寻死?村里的人来得越来越多,都听说兰草失踪了,又听说昨晚朝西湖走去,就明白八九分了。知道兰草有病的,都理解:这姑娘是个要强要好爱美的人,她得了这种久治不愈的怪病,破了相,不死,活着也是痛苦。不知道兰草的遭遇的,就胡乱猜测:这姑娘准是失恋了,活够了。这年头,想死还不简单,用绳子一勒不就完了,还用去投水,死后还得让活着的人去忙活着捞,身体涨得像个气鼓子,一个姑娘家怎么死不好?
打捞了足足有一上午,却不见尸体,这就怪了,难道她会去了别的水库?几个民兵也饿了,看的人也耐不住性子,人走得差不多了。快十一点半的时候,突然一个潜下水的青年大喊:“这里,这里,这里有她!“上面的人立刻又跳下去几个,拿网从小伙子喊叫的附近开始拉。小伙子上来吸了几口气,又潜下去,用一只手拽着网,拉上来了,拉网的人觉得网中沉甸甸的。小伙子也加入到拉网中。不一会儿,就把尸体打捞上来了。姑娘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冰冷,肚子鼓得像个大气球,花衣服上沾满了湖底的淤泥,原来姑娘跳水时脖子上挂着一个尼龙绳编织的大网兜,大网兜里有一块大石头。月亮星星看到了她抱着石头跳水,可是离得太远了,干着急,却救不了她;青蛙、鱼儿听到了她在水里下沉,却没有能力救她。兰草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兰草妈哭得死去活来,摸着尸体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兰草爸只是用手抱着头蹲在女儿的尸体旁。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活着时没觉得多么珍贵,死去了,就觉得这辈子完了。岸上的人有的哭泣,有的默不作声,一辆大板车拖过来了,兰草的尸体抬上了车。兰草妈一路扶着大板车,一路哭嚎着自己的命苦,生了几个孩子就活下这一个,又走了。她痛不欲生。兰草爸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这时的王甘大正在去北京城的路上,他见兰草昨天态度坚决,就自己带着兰草的病历,去了北京的医院,想为她抓几幅药试试,他想大城市里的医院应该能治百病。第四天的傍晚,他才返回了村里。
当他走到村西口时,有人知道了甘大和兰草定亲的事儿,就告诉他这几天兰草家里发生的事儿。王甘大一听兰草已经撒手人寰了,觉得眼前的路黑黑悠悠,天好像一下子乌云密布,月亮也被一片乌云掩盖了。他的手一松,手里的包裹就跌落到了地上,包裹里是草药,西药瓶子。那个村民捡起包来,给甘大拿上,甘大两手直直地不拿,呆呆地走回了家。他的心中蕴满了巨大的悲哀,他觉得他这一生就没有娶媳妇的命,他是生来为婚事活受罪的,他突然想到了那个飞天女娲。他觉得只有这个小姑娘能救他,只有她能给他带来好运,是她把他变得年轻了,而他从没有主动地谢谢她,他觉得她虚无飘渺,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他一边往回走,脑子里一边这么想着,悲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经历过父母早逝、恋人背弃、未婚妻早逝的不幸者。
他忍着悲痛跌跌撞撞地走进凯利家。此时,凯利正在院子里收晾在铁丝网上的衣服。甘大走近时,他的眼里已经布满了泪水,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他幻觉中把眼前的凯利当成了兰草,扑上去就大哭起来:“我的兰草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呀?“凯利被他这么一哭,也放声痛哭起来。两个人相拥着嚎啕大哭了一阵,引得左邻右舍都推开门进来看是怎么回事。这时甘大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他刚才明明看见眼前站着的就是兰草,怎么忽然又换成了凯利?他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刚才看见了兰草,梳着一条大辫子,穿着蓝格格花上衣,白色的裤子,正在这里收衣服,怎么是你?清清楚楚的,这怎么可能?我还亲自抱了她一下?她呢?你说!你说呀!“凯利被甘大说得抹干了眼泪,又流出来了,只说:“可怜的甘大啊!我觉得你刚才是错把我当成兰草啦!我有那么年轻吗?头发都白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沟的。你心里一直想着兰草,一路上想着兰草,恐怕是想疯了啊。我的兰草啊!甘大啊!苦命啊!“凯利这几天既为兰草的死悲痛,又怕甘大回来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发泄出来了。
王甘大擦干了眼泪,幽幽地说:“这可就怪了,刚才明明是兰草,我再想她,也不至于把你当成兰草,我明明看见的是兰草。这只有我自己知道。好,大家都回去吧,没有什么,误会了。“邻居安慰了安慰两人之后,就各回各家了。大家一边走;一边哀叹:“这甘大,怎么一跟凯利家的人沾上边,就遭厄运呢!”
王甘大从凯利家出来,怎么也不相信刚才他拥抱的是年老的凯利,他觉得他拥抱着的兰草,年轻漂亮,温柔肉感。那是真真实实的兰草,自己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分不清凯利和兰草。他简直纳闷极了,不声不响地进了王二家。王二和他老婆在扒花生,听得外屋有动静,就问:“谁?是甘大吗?“他们二人对甘大的脚步和声息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王甘大就说:“是我,二弟,我怎么这么命苦。兰草就这么走了。“王二说:“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早晚也要走。现在走了,你不应该这么难过。你要娶进来走了,不是更难过吗?“王甘大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明白了许多,就加入王二和弟媳妇,一起扒花生,三个人边扒边拉家常。王二劝着甘大,甘大就想开了一点。王二老婆下去给甘大做了一大碗面条,甘大吃了,觉得身体里有了暖意。
回到东院自己的家里,王甘大心里想,也许兰草本来就不是我的,怪不得我昨晚作了个梦,梦见兰草携着一个男人的胳膊飘飘摇摇地飞上了天。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是我,原来命中注定她是别的一个男人的。难道人死后真有灵魂?要是有的话,那我跟我爸我妈说话,他们怎么从来也不答应?如果没有,那个梦是怎么回事?怎么有时梦见的东西还真的应验了呢?人的脑子到底是咋回事?我怎么经常梦见的东西都应验了呢?那年我爸妈出事,我头一天晚上,就做恶梦,梦见了一大块石头从我们家房顶上砸了下来,砸得我爸妈脑浆都流出来了,吓得我大叫一声,爸爸醒了,过去看了我一下,见我睡着就没惊动,又回他屋睡了。这天下午,他们俩就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脑子有预测功能?他百思不得其解,躺在炕上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一连串的问号在脑子里转悠。
他突然想到了那个飞天女娲。对,她肯定知道。她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再不来了呢?这个可爱的小女孩自从把我变得年轻了以后,再就不来我家了。我如今是七十一的人,可是我实际的身体状态感觉只是三十岁那么年轻,别人都说我变得年轻了,那是从我的脸上看出来的,我这颗心,我的身体也的确年轻了许多,我今后怎么办呢?再找不找媳妇了呢?我好像没有找媳妇的命,只配过单身生活。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就进了梦乡,几天出差的疲劳一下子袭来,他太困倦了。躺到了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