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他要让你忘记我。”
“忘记你?!”紫霞吃了一惊,“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保证我这个证据能完好的存活下去,但也或许,他想让我成为一个证据之外,不想让我与玉泉宫有任何瓜葛……莫前辈的意思,我也不清楚呢……”风不醉的话语逐渐低沉下去。
紫霞也不再说话,她很累了,想静下来休息一下,将这个故事仔细地捋一下。爹爹、叶知秋、连无涯、赵丰……还有红妆。她从未谋面却是至亲骨血的娘亲……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宗子凡,此时却缓缓走了前去,风不醉定眼看着他,觉得这个人今天真是异常。
紫霞停止了思考,也循着风不醉的视线看去。
她视为兄长的亲爱的师兄,缓缓走到石棺前,凝视了半天里面沉睡的人儿,眸子里被一种灰色的颜色所填充。
不知过了多久,他后退一步,对着那石棺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醒了多少前尘往事,跪出了多少难言之隐!
“师兄……”紫霞不敢惊呼,只能诧异地看着宗子凡,他的师兄,直挺挺地跪在娘亲一旁,重重地磕头。
风不醉微微皱起了眉,抱胸站在一侧。
子凡,难不成,你知道什么?
一连叩了三个头,莫寒走上去想要搀他起身,却被宗子凡一把推开,力道之大,令没有防备的莫寒竟然打了个趔趄。
“大师兄,你这是……”
宗子凡抬起头来,不顾莫寒与紫霞的疑问,双膝跪着径直移动到了风不醉面前!
风不醉大惊,连忙要扶,却任凭他用尽了力气也拉不起他来。宗子凡好似用了毕生力气来跪了这一跪!
“赵丰,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淡淡的话语自他口中流出,却又如此铿锵而悲伤。
风不醉怔忪的眼神逐渐回复了光彩,忍着自心底窜出的所有不好的揣测,只问了两字:“为何?”
宗子凡笑了,泪水在眼眶中摇摇欲坠,却极力隐忍着伤痛。
“你还记得,师母是怎么死的吗?”
“她一向体虚,积郁成疾,久治不好,没能熬过那次风寒。”
红妆身子骨一向软弱,染了风寒,卧床不起,不过半月便与世长辞。
宗子凡却是摇摇头:“不,是我,是我……”
他断断续续,却不知该怎样说得明白。只感到忽然间被一股强有力的力量从地上硬生生地拽起来,转头,对上风不醉伤痛欲绝的脸。
“说,你是怎么害的她?你给她下毒了,对不对?”
风不醉揪着宗子凡的手在微微颤抖,渐渐的,剧烈起来,几乎要将他的衣领撕碎!
天啊!这怎么可能?宗子凡害红妆?。他不是最敬重他的师母的吗?怎能如此狠心?。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人指使?
宗子凡看到这样失态的风不醉,心里又悔又痛,恨不能一掌把自己拍死!
“是,是我干的,”宗子凡一口承认,语气苍凉之极,“若不是我给她下了药,她也就不会死那么快,再或者,她还能活下来……”
“你!”风不醉脸色苍白,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一分,“你竟然害她,你竟然真的害她……她哪里得罪你了?你害她……”风不醉说着,眼泪早已不自觉滚落,砸在面前的拳头之上。他痛苦地呓语着,忽然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我最好的兄弟,我这辈子这世上唯一一个兄弟,我惦念了十多年的兄弟啊!……竟然会……哈哈哈……子凡,你对我真好……”
看着痛苦的不成样子的他,宗子凡的心被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能说什么?他该怎么说?说他是不得已?还是不知道?还是根本不关他的事?
可是,那药确实是他亲手下的啊!确实是他亲手送红妆归阴了啊!
“赵丰,”他开口唤面前癫狂的人,语音嘶哑,“你杀了我吧,都是我害得,我对不起……”
风不醉止住笑,透过薄雾看向他的好兄弟:“你以为我不敢吗?子凡,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他静静地看着他,左手已在悄悄聚集内力。他如何忍受得了,杀了他最爱之人的人就在咫尺?他又如何能接受得了,这个人,竟然是他唯一的兄弟?!
风不醉看着他,眼神由痛苦渐渐变得狠绝,倏然间高扬起左手就要狠心拍下!
“丰哥哥!”紫霞与莫寒不约而同喊出声来,快速冲上前去及时制止了风不醉这一杀人动作!
“丰哥哥,”紫霞按下风不醉的手,静静凝望着他,“我们或许应该听师兄的解释,我不相信他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莫寒早已从风不醉手下解出了宗子凡,道:“不管怎么样,娘亲已经去了,就算丰哥哥你杀了师兄也无法让娘亲还阳。再者说,姐姐的话有道理,我也不相信大师兄是那样的人。”
说到最后,莫寒将目光定格在宗子凡身上,说:“师兄,十多年了,该是让我们知道真相了。”
宗子凡看着他,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莫寒,终于是个大人了,倍觉欣慰地点点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随即摇头,道:“不用解释什么,确实是我对不起师母,我甘愿一死。”
“就算你是要真死,也要让我们明白呀!”紫霞出言打断他,看他的面容又随即缓和下来,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他冰凉宽阔的手掌,“师兄,我与莫寒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们都很依赖你、信任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请说出来,让我们也知道其中原委,丰哥哥,你说是吗?”
最后一句话巧妙地丢给了风不醉。风不醉面容沉静,冷冷地看着他,片刻才道:“说吧。”
宗子凡沉默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些亲人,轻轻点头。
“我十四岁那年,只身来到玉泉宫。我对师父说我是流浪至此,家中已无亲眷,路上听到他的大名才执意要拜其为师。其实不然,我是专门来到玉泉宫,目的就是要留下来。”
紫霞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却终究没问原因,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从我记事起,我的身边就只有娘亲一人。一直到她死,都从没提起过关于爹的事情……娘亲生得很美,是小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却单单拉扯着我这个拖油瓶,以至于将所有的青春年华,乃至生命都倾心赋予了我,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我渐渐长大,后来慢慢知道,我与娘亲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邻家阿婆说,在我还没出生时,娘亲就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六个月后生下了我。娘亲说,想要过安稳日子,要我做一个平平凡凡的老百姓,如此一生,便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便与我取名为子凡。
“自我开始懂事时,就知道娘亲是个不快活的人。她常常对着村子里唯一的一条小路望向源头,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她一望就能望上一天,直到繁星满天我出门去寻她,她才抱起我来,默默地回家……
“我不知道娘亲这是在干什么,后来听阿婆说,娘一直有心病,谁都医不好的心病。她一直在等,等一个人,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人。
“我十四岁那年,娘亲抑郁而终,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前。她一直在不停的说话,好像是自语,又好像在与人对话,我听不清楚。直到魂归西的那一刻,她突然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样的清晰,从此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那个名字是……莫求傲……
“我才知道,她用一生等待的人,叫莫求傲。是他抛弃了娘亲,留我们孤儿寡母,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一个骨血在世上,他更不知道娘亲身在何处,过的好不好?
“娘亲生前与阿婆最为亲近,对于这个人,阿婆略知一二。将娘亲安葬好以后,我按着阿婆所说的只言片语零碎的线索,一路找到的太华山玉泉宫,执意要拜莫求傲为师,我倒要看看,这个令娘亲牵挂了一辈子,死了都还爱着的人是什么样的,我还想问问他,为何当年如此狠心,置娘亲生死不顾,却在此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他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吗?
“直到见了他,我突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先前想象中对他的恨并不是那样强烈,也或许是得益于娘亲自小对我的教诲,凡事,存在即合理,没有谁对不起谁,不能对任何人怀有仇恨之心……娘亲只是个本分的女人,恪守着三纲五常,一心要将我培养成一个平凡的人,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更别说什么江湖了,那些杀戮血腥,娘怕是从来没有沾染过的。
“师父破了例,收我为大弟子,紫霞第一次开口喊我‘哥哥’,小莫寒也粘我,还有你,赵丰,你的陪伴与照顾……这些,突然让我有种感觉,那就是家。我喜欢这种感觉,也渴望它。娘亲给了我全部的爱,却给不了我完整的家,直到来了这里,我才真正体会到家的感觉。我不想报仇了,我没有恨了,我只想,在这个家里好好过下去,守护着它……
“可是,那次师母突然染了风寒,抱病在床,几日都不见好……我想起了娘亲。同样是莫求傲的女人,同样为他生了孩子,为何,她能受尽恩宠,娘亲却只能在冰凉的病榻上含怨而终?不知怎么的,我偶然进了玉泉宫的‘集药阁’,权衡很久,鬼使神差地拿了瓶‘玉陨粉’。我知道,它的药性不烈,只是让人没有食欲,更加难受,并不会真的要了人的命……
“可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师母的身体会这样弱,我不知道她根本熬不过去这样的伤害……我好悔啊……我知道,这个错我以死谢罪都弥补不了,又不敢跟师父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他失望,师父的失望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我只好藏在了心里,一直藏了十多年……”
宗子凡说着,泪流成河,话不成句。
他抬起头来,看着赵丰,道:“都说完了,我也没有了遗憾。赵丰,我对不住你。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请你,杀了我吧……”
赵丰默不作声。
紫霞与莫寒并没有应该表现出来的惊奇或愤恨,相反的,很平静。
老九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没任何表示,只是移到风不醉一侧,轻轻触碰了他一下衣袖。好像在提醒说:该做决定了。
“赵丰,”宗子凡低声喊了句,后又缓缓合上眼睛,“动手吧。”
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宗子凡不解地看着他。
赵丰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不是在她去世前的第五天,将药粉下在了炉台上的药罐里?”
子凡不知道他这是何意,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那就不关你的事了,”风不醉微微叹息。
子凡更是不解:“这是何意?”
“那晚我刚从山下药铺抓完药回来,见厨房里药罐子已经熬的差不多了。郎中说,先前的药方可以停止服用,因为少了一味药,并不会有多大疗效。我就把那罐子取下来丢出去了,又重新熬了一锅。所以,你下药的举动已不属实了。”风不醉说到最后,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他怎能不高兴?他最牵挂、信赖的好兄弟,没有做对不住他的事,尽管曾有这样一个念头,但终究还是没有实现,不是吗?
或许是天意,天意啊……
宗子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眶中的水珠因为吃惊的表情而停止了滚落,半天才颤抖了问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风不醉轻轻点头:“不错的,就是那天晚上。但是新的药方还是没能医好她,十日后,她便走了……”
风不醉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其间寂寞感,无法言说。
紫霞在听到这些后,一直平静的表情却突然激动起来。她一直在强抑着那种恐慌的感觉,她真的很怕,怕师兄做了那样的事,那让她如何面对?
好在,虚惊一场。
紫霞与莫寒对视了一下,二人所思所想不言自明。
“哥……”
那声轻轻的呼喊,糅合了这世间最深沉的亲情,最深刻的情意,是血浓于水的见证,是回家的路途在这一刻真正的被照亮了……
宗子凡回过头来,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却突然冲向前去,与紫霞与莫寒紧紧相拥。
从此这世间,又多了一个亲人,我们不再孤单……
可是,偏偏有人来者不善。
“乒乒乓乓!”一阵刀剑兵戈之声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纷纷攘攘的喧闹声……逐渐向这里靠近。
“他们。终究还是发现这里了……”风不醉背倚着墙壁,微微叹气。
脚步声纷沓而至。凌乱如千军万马厚重急促。
纷纷嚷嚷的喧嚣之声越来越近。
狭长的密道里,纷乱之声如一道狠绝的催命符,夹带着阴寒的气息,不断的逼近、逼近、再逼近。
“我们……会不会被发现?”听着吵嚷声逼近耳膜,紫霞不免有些担心。
“当然会了,”风不醉惨然一笑,“密道尽头只有这扇门,门里面就是这里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一直只看不言的老九也不禁担心起来。
“呵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寒俏皮一笑,施施然走到书案旁,拈起干硬的兔毫毛笔好奇的把玩着。
紫霞看着那张与自己大同小异、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内心涌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楚来。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红妆,你的一生中有三个男人视你如命、为你出生入死纵然遍体鳞伤亦在所不惜。爹爹、风不醉、叶知秋。
一个是你的丈夫,他娶了你,为了能给你安定的生活,放弃了在海角天涯的逍遥快活。把你留在玉泉宫做了玉泉宫的主母,你与他琴瑟相谐、举案齐眉……
一个是你眼中的孩子,他不敢靠近你,却一直在背后默默的看着你,欢喜你的欢喜、难过你的难过、开心你的开心、伤感你的伤感……
还有一个,是你丈夫的朋友,都说‘朋友妻不可欺’,可是他做的不是欺,简直可以说是伤天害理。因为他爱你爱到了扭曲的地步,这个人,如果一会儿你再次到了,还会不会恨他?
红妆,你不枉此生,真的。
“他们来了……”听到脚步声终于完完全全的朝这个方向逼近,风不醉叹息着,从冰凉的墙壁上站直了身子,波澜壮阔的眸子翻涌成海。
紫霞再次深情的望了安睡在石棺里的人儿一眼,痛楚涌上心尖。让所有的灾难与不幸都来吧!生死不由人,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来个一刀两断也未尝不可!
“庄主!到了!”粗噶的叫喊声夹杂着发现目标时的兴奋劲儿。
一串厚重有力的脚步声直直奔向这扇门的方向。
“把门撞开。”一声苍老凝重的嗓音破门传来。
“得令!”伴随着领命的声响。
“轰!”一根滚圆粗壮的大木头破门而入。
“庄主!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