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风眉飞色舞地讲，小姨聚精会神地听。叶灵风的故事全是从老乡那里挖来的，原汤原汁，十分有趣。有时候小姨听兴奋了，忍不住，要提个什么问题，要插嘴评论几句。叶灵风不许小姨提问题，不许小姨评论，主要是不许她打断他的话，小姨一插嘴，他就加重语气，大声地说，继续往下说故事，拿他的故事来盖住她的提问和评论，这样两个人你说我也说，声音都很大，就好像在吵架。有时候两个人不吵了，声音会小下去，小下去，一直小到四周人听不见，两个人本来就是凑成一堆的，脸儿贴着脸儿，再换了方向，耳朵凑着嘴，混淆了，完全分不出谁是谁。两个人说一会儿，还吃吃地笑，当然那就再不是讲故事了，而是别的内容，那种一会儿再说一会儿的话的内容。若碰着有人这个时候进来，猛丁一看见，看花了眼，还以为他们是两株打破碗花花，种子注定点在了一个土窝窝里，有好阳光，再遇上了一场好雨，植株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枝叶招摇，花朵儿乱绽，黄橙粉红紫，开繁了，开艳了，全然不讲规矩，开到对方的植株里去了，黑夜里，一时分不出来，又经了风，是在夜风中一起摇晃呢。
两个人那时都才二十几岁，正当年轻，精力旺盛，如胶似漆的一对，那样吵吵闹闹喋喋喁喁的话，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有时候他们说到半夜，小姨不想让这样的话一下子说完了，想要把它们留着，慢慢地讲，慢慢地享用，要讲一辈子呢，就催着叶灵风去睡。叶灵风哪里肯睡，说故事讲不完，多得很，就是几辈子也讲不完，还算账给小姨听，说一天里分着昼夜，若是睡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等于是把时间白白地睡过去了，若是醒着，不睡，拿它来讲故事，昼夜加在一块儿，就有了双倍的时间，这样的一辈子，等于是两辈子。小姨捂着嘴在黑暗里吃吃地笑，说，哪有你这种算法呀，你这种算法，完全是不讲道理，是胡搅蛮缠，一天就是一天，不能掰开了分成两块，就算能掰成两块，就算两块加到一起，成了两天，你能一辈子都不睡觉？叶灵风就认真地说，不睡就不睡，一辈子就一辈子，有什么了不起。小姨见叶灵风真的是拧筋了，知道硬要说他他是不会听的，有些害怕，就求他，说，去睡吧，咱们去睡吧。叶灵风一个狷介书生，最爱的是幻想，说月亮上有嫦娥，他能证明他经常看见；最能的是赌气，说腊月间的冰河不能下，他扑咚一下就扎进去；偏偏不经求，小姨一求，他就没辙了，也不说一辈子的话了，悻悻地收了蒲团，牵了小姨的手，两个人这才进屋去睡了。但这样的时候也不是全部，有时候碰着小姨也任了性，要听叶灵风讲下去，往一辈子那个方向讲，叶灵风当然巴心不得，两个人坏孩子似的，知道不应该，偏要犯事，索性一直坐在瓜架下，说到大天光，等东方有了鱼肚白，喜鹊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喳喳地叫了，小姨才余兴未尽，要叶灵风记住讲到什么地方了，下次来了好补上，然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水井边刷了牙，洗一把脸，赶回自己的工作点上。
每次小姨走，叶灵风都要送出很远，一直送到小河边，看着小姨坐着渡船，过了河。叶灵风在河这头站着不离开，扬着胳膊招手，小姨上了岸，也不离开，在河那边招着手，这样两个人长亭短亭，杨柳依依，招手招个不停，把手都招酸了。后来还是叶灵风惦记着要回去记谱子，这才把扬起的手收回来，拢到嘴边，做成一个喇叭，隔了河喊，走吧。小姨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姨和叶灵风这个样子，让房东大娘很羡慕。房东大娘对叶灵风说，叶同志，你和梅同志，你俩那个好呀，就像古书里说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你们是男才女貌的一双，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别真是上天下来的一对神仙，让我们这些百姓开眼的吧？
叶灵风严肃地说，大娘，谢谢您夸奖我俩，但是您夸奖我们男才女貌天造地设是对的，您夸奖我俩是神仙就不对了，梅同志是党员，我不是党员，但我是无神论者，我们都有自己的信仰，我们不信神仙，也不当那个神仙，神仙的话以后您别再说了。
房东大娘说，当神仙有什么不好？像我们这些凡人，我们想要当还当不上呢。
叶灵风说，大娘，您也别当什么神仙，您还种您的包米高粱，织您的布，您空下来了给我讲讲古，唱唱小曲，您这日子，就是神仙也没法比。
房东大娘掩了缺了牙的嘴笑，说，叶同志真逗。
房东大娘这么说，房东大娘也不是没有疑惑，房东大娘就是疑惑这小两口哪有这么多的话说，若说真有那么多的话，叶同志平时一个人时，一天到晚都闭着嘴，说不了两句话，只等着梅同志一来，他的话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滔滔不止，没完没了。房东大娘就想，叶同志是把他一辈子的话都积蓄起来了，专门说给梅同志来听的吧？
有一次小姨又来看叶灵风，两个人吃了饭，坐在院子里说话，房东大娘送了凉茶过来，没忍住，就说，叶同志，梅同志，你们年纪轻轻的，你们见面也不容易，见了面就这么聊大天，一聊一通宵，一聊一通宵，把个好时光全聊瞎了，你们就没个避人眼的热乎心事？你们就是聊，就不能去屋子里关了门搂着抱着说说枕头话呀？
房东大娘这么一说，两个人没提防，一下子被说成了一张大红脸，幸亏那时月儿刚懒懒地升起来，不曾走亮了，两个人在朦肬的黑暗处躲着，谁也看不见，只是自己臊得慌。
叶灵风朝小姨的方向看看，说，要不，咱们进屋里去？
小姨连忙对房东大娘说，大娘，屋里热，我又难得来一次，叶同志想说话，我也想听他说说话呢。
房东大娘一万个想不明白，摇着头，走开了，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两个孩子，还说不是神仙，要真不是神仙，怎么就和我们平常人生得不一样呢？
小姨待房东大娘走了之后，掩了嘴吃吃地笑，说，我们这么一夜夜地说，大娘是真的不明白呢。
叶灵风不笑，拿蒲扇赶着两人脚边的蚊虫，说，我们这样的夫妻，别说大娘不明白，又有几人能明白？这也正是我和你与人的不同之处。
小姨仰了脸儿看定叶灵风，问，怎么又不同呢？
叶灵风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姨拍巴掌说，好，好，我就想要听故事，你快说。
小姨拍了巴掌，又连忙去茶碗里为叶灵风续了水，把茶碗端起来，递给叶灵风，换过他手中的蒲扇来，给他赶蚊子，让他先润润嗓子，好讲故事。
叶灵风也不推辞，摆着谱，慢悠悠地端了茶碗过来，喝一口，再喝一口，把茶碗递回到小姨手上，再把蒲扇重新换回到自己手里，这才开口说故事：
隋朝有个大名士，叫于志宁，字仲谧，高陵人。高祖入关时，听说了他的大名，以礼待之，请他到朝廷里做官，官至天策府从事中郎、侍从征伐、兼文学馆学士。于志宁这个人书生脾气，性子直，常出规谏，有话就说，从来不看天子的脸色。有一次，太宗皇帝在内殿宴请贵臣，也请了于志宁，可于志宁不去。太宗差人去问他为什么违旨，于志宁说，我违什么旨？我若违了皇上钦召的旨，老祖宗也有旨，三品以下官员不得入内殿，我官不至三品，我要去内殿吃了酒席，那是连老祖宗的旨全违了，到时候，谁去向老祖宗交代？太宗听了差人禀报，哭笑不得，怪于志宁说，爵位上的事，你就不能直说了吗？要绕那么大个圈子？于是下令重新备宴，加封于志宁散骑常侍，为太子左庶子，可以直入内殿。到了高宗朝，于志宁升任尚书左仆射，可以说是权倾一朝。
小姨眨巴着眼睛听叶灵风讲，没能听出什么滋味来，手中仍端着那只茶碗，一脸不明白地问，这故事说的是什么呢？
叶灵风绷着脸，一副严肃样，说，我讲这个故事，是先出个引子，故事本身没有意思，先交代一个人出来，你听熟悉了，我就正式说下文了。
小姨闹了个大红脸，拿拳头去擂叶灵风，擂得碗里的茶水溅了两人一身。小姨拿出手绢来，替叶灵风揩了，又揩了自己，重新续上茶水，说，人家认认真真听，以为你是要考人家，要人家从故事里找意义，紧张得要命呢，哪知你是在这儿卖关子，你还是老师呢，你这算是什么老师？
好，好，我这就改正，这就说正文。叶灵风连忙笑着说，于志宁让我说坏了，你不喜欢，我就先不说他，另说一个，说封行高，也是唐朝人，也是做过官的，贞观时官至礼部郎中，他写过一首《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色》，是等一会儿你听完后我要问你的。但我说封行高，还得从于志宁说起。
小姨说，你不是答应不说于志宁了吗？
叶灵风说，不真说，是引子。
小姨说，那你快引，这回再别节外生枝了。
叶灵风忍不住又要笑，怕小姨真恼了，借着夜色掩饰住，接下去开始说故事：
于志宁有一次宴请朋友到他府上吃饭，饭当然不是高粱摊饼二米粥，外加大葱蘸酱，而是讲究着十二合说，稻、炊、肴、蔬、菹、羹、茗、时、器、地、侣等不一而足。拳过五轮，酒过三巡，主人来了兴致，提议斯景斯情为题，各自当场作诗一首，诗中要带题中一字，并要将别人诗中的景致入到自己的诗中来。众人觉得这个提议好，都唱喏附和。于志宁就自己先饮了一杯酒，以杯为记，作了一首《冬日宴群公于宅各赋一字得杯》：“陋巷朱轩拥，衡门缇骑来。俱裁七步咏，同倾三雅杯。色动迎春柳，花发犯寒梅。宾筵未半醉，骊歌不用催。”诗毕，众人都说好。
既然主人说了俱裁七步咏的话，大家又都同意，主人现在作了诗出来，在座各位朋友就得赋诗奉和了。朋友中有一位复姓令狐双名德芬的，是个修史官，官至礼部侍郎国子祭酒，兼崇贤馆学士，写过《艺文类聚》，是博涉文史的大文豪。令狐德芬接着于志宁，自己饮酒一杯，赋了一首《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趣》：“高门聊命赏，群英于此遇。放旷山水情，流连文酒趣。夕烟起林兰，霜枝殒庭树。落景虽已倾，归轩幸能驻。”诗毕，众人也道了好。
令狐德芬作完诗，轮着下面的人了。这下面的人却不普通，正是名传海内的三秀才之一、官至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的杜正伦。杜正伦站出来，接着令狐德芬，作了一首《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节》：“李门余妄进，徐榻君恒设。清论畅玄言，雅琴飞白雪。寒云暖落景，朔风凄暮节。方欣投辖情，且驻当归别。”大家夸道，好一个且住当归别。
杜正伦作完诗，端了杯子，饮酒一杯，接下来就是中书令岑文本了。岑文本博综经史，在天子身旁专撰诏诰文书，天子要什么诏书，告诉他，他随口就来，旁边六七个书童连忙记下，只须臾时间，天子的诏书就成了，是个快手。岑文本饮酒一杯，随口吟咏了一首《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平》：“金兰笃惠好，樽酒畅平生。既欣投辖赏，暂缓望乡情。爱景含霜晦，落照带风轻。于兹欢宴洽，宠辱讵相惊。”大家又给鼓掌，说不错，到底是快手。
岑文本之后，便是太子洗马刘孝孙了。他也学着前面各位仁兄的，饮酒一杯，作了一首《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鲜》：“解襟游胜地，披云促宴筵。清文振笔妙，高论写言泉。冻柳含风落，寒梅照日鲜。骊歌虽欲奏，归驾且留连。”诗毕，众人频频点头称妙。
叶灵风说到这里停下来，放下蒲扇，朝小姨看。
小姨不明白，说，看我干吗？我没有吃他们的酒，我也不会吟诗。
叶灵风，看茶。
小姨明白过来，笑着说，喝茶就喝茶，说什么看。
叶灵风说，你就不懂了，我是茶客，你是茶倌，我碗里没茶了，找你要，我不能说倒茶来，我得说看茶，我说倒茶，你把我人带茶一块倒出门去，我还有什么茶好喝？你故事也听不成了。
小姨笑，把手中端着的茶碗递过去，催他道，后来呢？后来呢？
叶灵风接过茶碗，笑道，人家作诗有酒喝，我没有酒，你也等我把水喝上一口再说呀？
叶灵风端了茶碗，喝了一气，把茶碗递回给小姨，抹一下嘴，重新把蒲扇拿回手中，往两个人的脚下扇了两下，继续往下说故事：
——后来嘛，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礼部郎中封行高了。封行高等大家都吟完诗，微笑着站起身来，端起杯子，饮了一杯酒，什么也不说，示意酒童把酒杯斟满，端起杯子来，将第二杯酒一口饮尽，再示意酒童斟酒，再饮，这样连饮三杯，三杯饮毕，酒香在口，朗朗吟出一首《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赋一字得色》。诗一吟出，众人一齐喝彩，说，今天的诗魁别人都做不成了，合该老封来做。
封行高的诗是这样的：“夫君敬爱重，欢言情不极。雅引发情音，丽藻穷雕饰。水结曲池水，日暖平亭色。引满既杯倾，终之以弁侧。”
叶灵风结束了他的故事，笑眯眯地看着小姨，问，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先说我们这样的夫妻，我们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故事里说了几首诗，也都是不一样的，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最喜欢谁的诗？为什么喜欢？
小姨想了想，红了脸说，当然是封行高那一首。
叶灵风赞许地点点头，说，为什么呢？
小姨不肯说，抬了头，去看头上满天的星星。
叶灵风明白小姨的心思，也不逼她，把蒲扇收了，说，好了，雄白鸡要打鸣了，我们再不一样的夫妻，终归并不真是神仙，也得睡觉，我们去睡吧。
两个人就起身来，手儿牵着手儿，离开瓜架，进屋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