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戏志才的计划,荀续亲自跑了一趟过晏的小院子,言辞恳切地与过晏长谈了半宿,末了,留书一封。
次日午后,刘陶的遗体被遣送回乡,荀续和杜佑商议了一下,各率领宗族百人,出城五里迎接,到了灵堂,荀续痛哭祭奠了一番,他演技甚好,又想起幼年时刘陶也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这个时常有些衣冠不整的潇洒中年汉子给了他最初的对于魏晋风仪的感受,哭得更加动情,连带着杜佑等人都忍不住一同痛哭。
哭祭之后,荀续径自回返衙署,到了夜间,便听到刘府有人来报信,过晏在自己房中自尽了,临终之前召集了几个首领人物,告知众人不可妄动,若有大事,当听从家主与荀君吩咐。
来报信的是归戚虎,大黑汉红着眼眶道:“师傅说了,要我跟着你。他说你是好人,我跟着你便不会吃亏。”
大黑汉倒不是傻,就是有些憨,实诚人容易被人欺之以方,荀续对他甚是喜欢,点点头道:“好,你将你老娘带到我的退思院中去吧,我会吩咐人照顾她。魏青,你先带他熟悉熟悉,安顿好之后,便带着他些。”
魏青点点头,领着他下去了。
戏志才见事情都抵定了,这才施施然从照壁之后闪出身子来,笑道:“我看你甚是喜欢这憨子。”
荀续点点头,看了他一眼道:“从小便跟你们这些浑身上下长心眼的混在一起,难得遇到一个实心眼的,自然喜欢他了。对了,说到这头大力老虎,怎么不见戏整?”
戏整便是戏志才从小收养的一个遗孤,也跟归戚虎有些相像,幼年时得了疫病,高烧数日不退,等到高烧好了之后,就有点憨,脑子不会拐弯,生得倒是高大健壮,满脸横肉,戏志才在阳翟四处赌博,难免遇到些赌品糟糕的,若是没了这个大汉,凭戏志才这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还真不够人家擂上一拳的。
戏志才笑道:“我怕他知道我被山贼抓了,闹出一些不必要的动静,便打发他回家整理东西了。亡妻忌日在即,也需整备整备。”
荀续正色道:“是荀续大意了。”
戏志才摇摇头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几年连年大疫,莫说是戏家乃是区区寒门,便是你们荀氏一门,死了多少英才之士?过了这么多年,我也看开了,想透了,此次叫他回去,也是叫他收拾完了东西,便搬家到颍阴来。”
荀续愣了一下道:“先生是要迁居颍阴了?”
戏志才洒然一笑道:“我戏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也就是家中浮财有些多,懒得动罢了。这次好歹也是个主簿,虽说可以住在衙署,可是到了休沐的时节,你们一个个都回家逍遥去了,留我一人鳏寡孤独,岂不太惨?”
荀续道:“其实退思院挺大的。”
退思院是他老爹七龙先生荀肃的宅子,说是小院,却独门独户,两进大宅,院落里面高台流水,一应俱全。二十七八间房子,现在空了一大半,荀衍院中的小姑娘太多,住不下,还往他这边塞了两个,荀攸常常笑话荀衍这算是侵占领土。
戏志才若是要搬家,依照荀续的意思,搬进退思院其实就挺好。
一来他可以时时请益,把戏志才彻底打上高阳里荀氏的烙印,如同现在住在退思院的张飞、周靖一般;
二来退思院精致,戏志才住得也舒服些;
三来退思院也着实冷清了些,除了夏观音和两个贴身的小婢,便只有魏青、周靖和他们的两个小妾。这两个都娶过妻子,魏青家的难产去世了,周靖则是成亲不到一年,染病亡故,两个长情的老男人,荀续劝了多次,始终不愿意再娶,只能由荀衢帮忙物色了两个良善温柔的贫家女子,纳作小妾。好不容易张飞带了三个小青年住进来,结果张飞一看里面尽是女眷,便将那三个小子都打发回了涿郡家中报平安。如此一来,偌大一个院子,满打满算加上荀续才九个人。
戏志才家中也没什么人,一个老妇人做饭洗衣,一个小丫头磨墨添香,另外便只有一个憨憨傻傻的戏整。
戏志才却摇摇头道:“如今县衙之中,我与杜佑争权之势越发明朗,若是此时我搬入退思院中,杜佑会怎么想?现在的他以为你心中所向乃是刘家,因此与你十分交好,切不可乱了这大好的局面。”
“是,听先生的。”
“啧啧,香君与我乃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你与他同辈,还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怎么每每在我这边便这般拘谨?我此前是磨你的傲气,现在可不要磨了你的锐气。”
荀续垂手肃立道:“香君与先生都是天纵奇才,值得荀续尊崇。”
“你可不是这般与香君说话的。”
荀续忍不住笑道:“香君太熟了,从小睡一张床上,他说的梦话我都记得,实在敬重不起来。”
“哈哈哈哈……这么说,我倒是占了后识的便宜。”戏志才大笑,甩甩袖子道:“此事告一段落。前些日子,阴太守划拨的物资也陆陆续续到齐了,你们募兵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荀续正色道:“募兵之事还是一样,分成三等,最上品的魏青带到庄园之中锻炼,中品和从庄园中筛汰下来的,由孟平兄负责,三哥偶然过去指点一些阵型、兵法的要诀。下品的直接放弃。如此一来成材率不高,到现在为止,庄园之中才新进了十三人,城门卫队好些,有五十余人,与山中贼寇相比,才刚刚及得上人家的零头。”
戏志才笑道:“这几日的事情过后,颍阴周边的乡里游侠多半该得了消息,大约能够好上许多,城门卫队够一百余人便足以敷用,训练才是实打实的要事。”
“是,我也是这般想法。”
“此事,我不方便去掌控,你若是有时间,不妨多去营地走走。你现在在颍阴城中可不是寻常人物,多去走走,于士气于军心都颇有好处。”
“好。”
“等到明年二月备寇完毕,三四月间,也该动一动手了。以我所见,太平道若要行事,也就是在最近这几年了。”
荀续默默算了一下,今年是光和五年,也就是公元182年,后年光和七年的二月,张角张大仙就率领黄巾军起义了,满打满算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了。
戏志才可不是穿越者,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眼睛和脑子来判断,预测最近几年已然是有识之士。
这样的有识之士并不少,比如现任太尉杨赐就在几年前提醒过汉灵帝刘宏,张角可能要反啊,反啊反啊反啊,把刘宏烦得不行,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贬官。
他是皇帝当然无所谓,荀续可不敢无所谓,暗中依照荀彧的办法,厚结宗族,砥砺护卫,亲睦乡党和游侠,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担心兵力不够,还特意从五年前就叫魏白收敛周边的山贼草寇,这当然是一步暗棋。
荀续道:“我知晓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的日子都是些水磨功夫,荀续对于如何训练士卒并不在行,从后世的军训中抽取了一些类似队列练习的内容给周靖等人作了一下参考,又把蹴鞠引入到训练中。
蹴鞠就是足球。
荀续前世看小说,有人写三国或者隋唐,穿越者猪脚将足球引入到军队中,把一干将军、谋士唬得一愣一愣的。那是欺负读者没文化。
实际上东汉班固早就把古代足球列入兵家技巧类,并称:“以立攻守之胜者也。”西汉刘向更早些,在《别录》中说:“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
荀续的做法是改良,改良成粗野版的橄榄球,穿上简单的护甲,来吧兄弟们,开撞吧。
这种蹴鞠游戏竞技性强,讲究团队配合与身体对抗,虽然经常出现鼻青脸肿甚至撞断肋骨等情况,但是军士依旧乐此不疲,荀续当过几次裁判,看得他满头冷汗,不敢轻易下场。
两汉的民风太剽悍了,跟后世完全不同,难怪李陵带着五千游侠就能在大漠转战千里,最后还是因为箭支射完了被匈奴骑兵团团包围之下才死战投降。李陵特不服气:“多给我每人几十支箭,老子就能带队杀回居庸关。”
都是一群猛人,而这种猛人的内核就是两汉百姓心中的“大丈夫”精神,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崇尚义气,藐视死亡,简而言之,就是侠气。
后世一代大儒王夫之说:“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这话不是胡扯的,看看眼前这些为了一个球就完全可以不要性命的士卒,荀续总算知道为什么即便是在内乱不止的东汉末年,曹操依旧能把乌丸打得跟三孙子差不多。
岳飞说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这个国家就好了。
两汉的文官在绝大多数时间是在扯淡,但是武将却是绝大多数不怕死的,而这种悍不畏死的精神让荀续看到了无限的美好,也看到了无限的悲哀。
美好是汉人的强大,而悲哀,则是这种强大往往被应用在内讧之上。
当内战中的各路诸侯的将士都是这般的血性男儿,每一场战斗之后的惨状该是何等的触目惊心?
历史上,曹操的青州兵硬撼陶谦的丹阳兵,曹操是个狠人,陶谦也一样是个驴脾气,一场鏖战,伏尸数万,泗水被尸体堵塞断流。太惨了,因此史书用了一个“屠”字,大肆杀伤谓之为“屠”。
如何才能改变这样的未来?
荀续感到一阵深深的绝望,人力有穷时,或许他能做的,也就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