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续陪着张飞在颍阴城中逛了一日,转眼便到了第三天。
荀续带着韩池、魏青二人回到衙署,刚一进门,便看到已然顶盔掼甲穿戴整齐的杜佑准备押解这一辆大车出发前去换回王苌赵云二人。
荀续笑道:“阿兄,你这副打扮,哈哈,好似铁人一般呀。”
杜佑也累得不行,喘了口气道:“连盔带甲正好一百斤。”
汉代的一百斤就相当于后世的四十五斤。四十五斤的东西穿在身上一整天,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杜佑身体还算不错,拄着环首刀,站得笔直,起码有个精气神。
荀续摇摇头笑道:“地方可送来了?”
“城西的东华山脚。”
“那可不近啊。罢了,阿兄你且把这铁疙瘩松一松吧,这一趟小弟去。”
“你?你怎么去?”
荀续笑道:“骑马去咯,还能怎么去?”
“你带多少人去?”
“不用多,就魏青、韩池两个,也不需要这铁疙瘩,带上印绶,我这就出发。”
杜佑迟疑道:“那可不行,万一……”
荀续摆摆手道:“他们要的是钱,不是荀家的怒火。我越是坦荡,他们越是不敢动手。”
杜佑还是不放心,道:“那我带着人在后面给你掠阵。”
荀续笑道:“带人?阿兄你手上还有多少人啊?照你上次所说,对面的贼寇不下千人,就你那小鱼小虾两三只,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这一回就听我的,把心揣肚子里,小弟我去去就回。”
“……,那好吧。贤弟,多加谨慎。”
“哈哈,士云,备酒,准备替县令大人和县尉大人压压惊。荀续去也。”
荀续自己骑着马,韩池和魏青扮作两个车夫,在后面押着一车的箱子迤逦向城西走去。东华山距离县城颇有些距离,加上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快不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远远的便望见半山腰陆陆续续下来十几条蒙面大汉,手持刀枪,押着三个黑布罩头的人下到山脚。
荀续下了马,哈哈一笑道:“颍阴县尉荀续久仰各位的大名了。不知首领如何称呼?”
为首一人声音淡漠如冬日朔风:“白二。”
“白二英雄。”荀续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忽然一抬手,魏青一刀斩开箱子上的绳索,打开箱子,里面金银铜钱顿时阳光下闪出夺目光彩。
“一百万钱,一钱不少。”
“好,果真还是荀家的人言而有信。”白二又看了一眼他的身后,问道:“你便这般孤身前来么?”
荀续笑道:“下次白英雄要五千万钱,我就得多带二三十个车夫了。”
“哈哈哈哈,果然够豪气,白二敬你是条汉子。”
荀续一挑眉,笑道:“现在也该让我看一看二位大人和这一位是……”
头罩被掀开,嘴上的布条也被人取下,王苌见到荀续一下子没忍住,老泪纵横,哭得稀里哗啦:“荀县尉啊……救命啊……”
荀续连忙安慰道:“大人莫急,荀续此来,定要让大人平安回返。”
“好好好……”王苌也不会说点别的了,偷眼看了一下目光冷峻的白二,连连点头。
荀续对着白二点点头,道:“白英雄,荀续素来做事坦荡,也愿意信任你的为人,钱我们留在此处,现在我们往后走十步,你就放人如何?”
白二冷哼了一声道:“天下间只有你做事坦荡么?放人!”
一声令下,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荀续面前,荀续连忙替王苌解开绳子,躬身施礼道:“大人,受苦了。”
白二也叫人将财货收了,冷笑了一声道:“王大人,此回多谢你的慷慨了。下回兄弟若是手头紧了,少不了还是要向大人这边借上些许。”
荀续眉头一拧,怒道:“颍阴县有荀续在,白英雄不妨试上一试!”
白二哈哈一笑道:“荀家之宵练,果然有几分气魄。改日再见!”
荀续冷哼了一声,将王苌扶上马,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先行上马离开吧。”
王苌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荀县尉所言甚善。”
他是惊弓之鸟,见到这边的山林就不由自主会心惊胆战起来,巴不得荀续早点说离开。
荀续来的时候只有一匹马,两个人,王苌骑了马,荀续等人只得步行,好在荀续等人体格甚好,王苌和赵云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速速飞回城中,唯独戏志才身体差些,多少有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走了半个多时辰便气喘吁吁了。
王苌对于戏志才倒是颇为看重,停下马来问他:“先生不妨上马共骑。”
戏志才知道王苌其实是怕白二等人再次追过来,才想着把速度提一提,不过若是他真就答应了,现在王苌没什么好说的,等到渡过这一劫,可就指不定王苌会怎么想。
戏志才笑笑道:“多谢大人关怀,戏殊给大人添麻烦了。若是大人离开县府这么久,想必县中已经乱成一团,百姓如婴孩等待父母一般,急等着大人,还请大人体恤民意,速速回返县中。”
一番话听得赵云目瞪口呆——这读书人正是非同小可啊,明明县令大人是怂了,戏先生居然都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正是令人甘拜下风。
王苌刚想答应,可是看了看众人,唯有自己一匹马,想着单独走,没准又被人抓起来了。颍阴县周边大大小小匪徒有十多股,鬼知道有没有人在前头等着他,只要腆着脸道:“戏主簿与我同生共死,某实在不忍弃之,也罢,便慢慢走吧。”
荀续忽然道:“要么这样吧,赵县尉与我的两位家将先行护送大人回返,我与戏先生在后头慢慢跟上来。”
“如此——”王苌眼睛一亮,连忙要答应。
却听到前头闪出两匹马来,马上两条大汉挥着手喊道:“前面可是荀君?”
荀续抬眼一看,正是周靖与张飞二人。
这两个人马快,转眼就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张飞道:“承若,想不到在这边碰上你们,咦,你怎么不骑马?”
他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灰头土脸的王苌,没穿官服也没有佩戴印绶,顿时没好气来,指着王苌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让荀君不行,你反倒大摇大摆地骑在马上?”
王苌大怒,可是被张飞那对大豹子眼一瞪,瞬间又没了脾气。
荀续连忙上前解围:“大飞,莫要这般说话。这位便是县君王大人。”
张飞吃了一惊,半信半疑地觑了王苌一眼,低声附耳问荀续道:“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荀续忽然大声道:“县君乃是微服私访民情去了,也难怪大飞你眼拙,认不出来,是吧,县君。”
王苌愣了愣,连忙装腔作势道:“不错不错,这位壮士认不出某来乃是理所应当。不知者不怪罪。”
张飞心道:“怪你老娘嘞,微服私访?吾信你吾就真成傻帽了。”可面子上还得过得去,勉强拱了拱手道:“燕人张飞给县君大人赔礼了。”
一个先说没关系,一个后说对不起,虽然听上去十分尴尬,不过好歹把面子圆了过去。
荀续连忙把注意力往他处引:“大飞、孟平兄,你们二位怎么会到这边来?”
周靖道:“今日早上下了课,张兄弟送了我一匹好马,我们正准备出来试试马,顺带着打猎。”
“原来如此。我说你们怎么都带着两张弓,四壶箭呢。”
“你们这是要回城么?”周靖问道。
“不错,今日在西乡亭……呃……这个……访察民情,正好要回返县府。”荀续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
张飞摇摇头道:“那恐怕还有好一段路程呢,荀君回城岂可无马?今日不打猎了,荀君请乘吾的马,张飞步行跟随。”
周靖道:“张兄弟远来是客,怎么如此?荀君还是乘我的马吧。”
“乘吾的马。”张飞眼睛一瞪。
周靖半步不退:“乘我的马。”
张飞一把冲过去,将缰绳交到荀续手中,道:“反正吾老张就走。”
周靖也把缰绳交到荀续手中,抱拳道:“还请荀君作主。”
荀续笑道:“既然二位兄长这般盛情,荀续不敢推辞。孟平兄,这位乃是县君大人的新任主簿戏先生,戏先生体弱,我请他乘马可好?”
周靖道:“全凭荀君吩咐。”
荀续将戏志才扶上马,手持张飞座马的缰绳环视了众人一眼,张飞一脸的紧张,赵云一脸的渴望,王苌一脸的焦急,戏志才一脸的玩味,荀续暗笑一声,蓦地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道:“走!”
张飞大笑抱拳,中气十足:“诺!遵荀君令!”
周靖、韩池、魏青三人也一般气魄,大喝道:“遵荀君令!”
四个人,张飞、周靖各挟两张弓,昂首阔步走在前头,韩池、魏青各仗长刀护卫在后,雄赳赳气昂昂,神采飞扬。
王苌被吓了一大跳,差点从马背上被声浪震下去,战战兢兢地偷眼看了荀续一眼,荀续正一脸关心地作势要扶他。
王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不愧是荀家之宝剑,该当有这般气魄。”
对荀续笑了笑,稳了稳身子,王苌这才放心前行。
荀续也在偷眼观察众人,见打消了王苌的疑心,又看赵云。赵云一脸的无奈,他也想骑马,奈何荀续强势,连分毫要让他的意思都没有,他也从来就没敢跟荀续争的意思,低着头一语不发。
说起来,他往后的日子恐怕也注定了要边缘化,论威望能力不如杜佑,论家世背景和气度不如荀续,唯一能跟王苌混到一起的赌博能力和拍马屁能力也被新来的戏先生完爆,恐怕不用三个月,除了发俸禄的日子人们会想起他,平常时日,恐怕都不知道颍阴城还有一个叫赵云的县尉。
当然,赵云不知道的是,在未来,荀续手下还将有一员大将与他同名同姓,而他在荀君势力中的第一步,便正好也是颍阴县尉,此乃后话,不提。
荀续最后观察的人是戏志才,这位一直备受荀彧推崇的有“负俗之讥”的奇才,荀续每次拜访他都不曾得到过任何的回应。
荀续曾经亲自去拜访了他将近三十回,每次都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长跪求教,戏志才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戏夫人都不好意思了,戏志才却始终没有给过荀续好脸色看,荀续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怨言,越发恭敬起来。
知道戏志才家中贫困之后,荀续偷偷命魏青每月送钱粮以及他从族中书院抄录的书籍给戏志才,随书还附带有不少疑惑,也同样石沉大海,戏志才从来不给丝毫回信,魏青每次回来都忍不住要抱怨一番。
可是当荀续需要戏志才出山相助的时候,戏志才连夜骑马赶到荀家,与荀彧暗中定下苦肉计,连荀续的面都不曾见过,便一同与王苌等人被魏白派人抓了起来,吃了不少苦头。
荀续看向戏志才的目光当中带着一种小屁孩考了九十九分的卷子递给老爸一样,就差问一声“画眉深浅入时无”了。
戏志才点点头,对他鼓励一笑。
荀续的进步,他看在眼里,这个少年从年少轻狂时的阴狠凶戾转变为现在的豪迈宽厚,每一丝的成熟都有他的功力。
他始终记得五年前那个夜晚,好友荀彧进京为官前夕,特地来拜访他,千叮咛万嘱咐,托自己要照顾教导好他这个有“枭雄之姿”的弟弟。
荀彧当时的话是:“志才兄,他年若是天下大乱,平定定然有他一份;若是天下太平,搅乱人间定然也有他一份。千万为我打磨切磋好这块璞玉!”
现在看看最近荀续的动作,换了以前的荀续,遇上韩家的小娘子,早就一刀砍下去了,哪里还有后来这一番震动韩氏一族的话语;今日让马之时,恐怕以往的荀续还会对赵云惺惺作态一番,可是今日呢?
一个小动作,将王苌的疑心打发掉;一句话,让张飞乐呵呵地为他马前开道;再一句话,分毫不得罪周靖这个老朋友,最后那个果断的上马下令,分毫不给赵云任何机会。
这是一个世家大族的英才的骄傲,不卑,不亢,三五句话里,便将所有人凝聚到身边,并且身为第三把手却牢牢地掌握住了主动权:一把手感激,二把手被架空,有能力的人被他收揽。
这些都是最基本也最根本的管理学法则,现在这里只有八个人,还是一只小麻雀,未来将是一只鲲鹏,但是根本的东西他已经彻底掌握了。
荀续,已经成长为一个足够成熟的政客,而能否变成政治家,那要看他未来的路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