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朝廷对待凉州实在是太薄了。东汉不禁止天下各州的百姓迁徙,唯独凉州除外。凉州人是绝对不可以将宗族迁徙到别的地方的,唯一一个例外是凉州三明之一张奂,因为功劳太大,才特赐从凉州迁出来,安顿到弘农。所以张奂每每自称为“弘农张奂”。
地域的差异在中国的古代十分的分明,即便是在最温柔的北宋,名相寇准还是依旧主张南北有别,认为南方人狡狯,不可为相。东汉时的人对于一众边缘诸郡都十分鄙夷,认为只有中原衣冠才是最好的,甚至到了晋代永嘉之乱,大量北方士族南渡,依旧保持着对于南方士族的鄙夷和打压态度。
汉末中原大乱,许多士族迁徙四方,到了三国时代,无论是蜀汉还是东吴,南北方士族集团冲突都成了统治者最为头疼的问题,这些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中原人对于边缘地区人的鄙视。
黄巾之乱,之所以头一波镇压反叛的敢死队是有卢植、皇甫嵩和朱儁率领,其实就是将他们当成是弃子,能胜最好,不能胜,也能够将叛军拖到疲惫。
在所有的边缘州郡之中,凉州无疑是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没办法,羌人在凉州跟东汉朝廷打了一百多年,几乎跟东汉的立国史一样漫长,东汉在凉州从来都是投入大于收入的,自然白眼以对。
凉州人在东汉就是天生的二等公民,段熲当年投靠大太监王甫、曹节,大肆围捕太学生,固然是因为他野心勃勃,想要出人头地以至于行事不择手段,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中原士族出身的太学生常常鄙夷凉州人,愈发使得性格偏激的段熲行事狠辣起来。
这种都是从骨子透出来的骄傲,即便修养再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也依旧能够令人感受到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荀氏之中许多人对于张飞、周靖兄弟和北宫弃就是这样的态度,礼仪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是就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种骄傲感在东汉末年还只是开始发轫,九品官人法实行之后,魏晋南北朝清一色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风气形成,一直绵延到隋唐。唐代的五姓七家对于李唐皇室都是依旧一脸的不屑。
荀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趋势,但是无论如何,他始终觉得对于边缘诸郡和士人,对于寒门子弟而言,这着实有些不太公平。他现在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对于某些他试图亲近的人,吐露自己的同情。
阎忠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荀郎与中原俗士大不同也!天下将乱,君好自为之。”
荀续看着这位满眼都是深意的老者,头一回表达出自己的野心:“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傅干虽然不是很懂,看着身边这一老一少,眼睛里也闪烁出异样的神采。
……
大军启程。
荀续因为是颍川本地人,自然引军先行,作为大军向导。
头一站便是东行阳城。
轘辕关距离阳城只有区区五十里,中间无有山川阻隔,平原之地,纵然是新军,急行军至此,也不过就是稍稍乱了些队伍。
朝廷的大军来到,阳城县的县令急匆匆地出来,领着一队人马,各自带着吃食、粮草,算是犒军。朝廷大军的一大好处就是在战事尚未糜烂的区域,往往不需要大量的辎重,因为可以沿路就食于郡县。
阳城贴着轘辕关,东边又有偌大一座阳翟城当着,黄巾起义以来胆战心惊了一会儿,就发现只来了几股散碎的队伍,总共也没有两三千人。
黄巾的两三千人跟正常的军队不同,真正的战士顶天也就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左右。两三千人的队伍,虽然是黑压压一大片,被夏育领着人半夜冲出城一阵砍杀,便留下几百具尸体逃之夭夭了。
跟在阳城县令身后的是荀续的老熟人夏铉。
“见过鼎臣阿兄。”荀续连忙下了马,拱手施礼道。
夏铉呵呵笑道:“我看看我看看,呦,这可比原先在颍阴的那套子甲胄像样多了,这个护颈挺好。”
荀续到了军中,也换了一身甲胄。他与傅燮的身高简直就是刀砍斧剁一般齐,就是肩膀比傅燮稍稍宽出三指来。傅燮有两套鱼鳞甲穿着稍稍有些大,正好送给了荀续。这两套鱼鳞甲都是皇家武库当中的精品,每套甲胄由2578片带有弧度的鱼鳞甲片堆叠而成,背后是经纬纵横的绳索与贴身的皮甲,有护臂,有护颈。这样的鱼鳞甲由于不是简单的排列,而是重叠斜列排布,因此极大幅度的加强了防御能力。更加令人惊诧的是,这种高级鱼鳞甲的鳞甲可以稍微伸缩翻转,因此不影响人的活动,同时还能抵御利刃和长矛的刺杀。
荀续原本的鱼鳞甲是县中特地给县尉准备的,历任郡守都穿同一套甲胄,已经颇为陈旧,虽然没有太多破碎缺失的地方,始终难以与朝廷武库中的精品相提并论。傅燮自己有家传的甲胄,他们家时代两千石高官,家中富庶,从小就有贴身定制的铠甲,故而也不喜穿着武库的铠甲,平白便宜了荀续。
荀续嘿嘿一笑道:“我那里还有一套甲,若是鼎臣阿兄喜欢,送你一套。”
夏铉摇摇头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更别说阳城安定,我又不上阵打仗,要那个做什么?”
“哈哈,咦?钧师呢?”荀续左右看了看,除了夏氏宗族的几个小青年,并不见夏育。
“钧师日前被朝廷征召复起了。”
“那倒是一桩好事!”荀续笑道:“我等会儿给佛奴写信去跟她说说,也让他高兴高兴。”
夏铉笑道:“原本我也准备着给你们写信报个讯来着,可是阳翟一直被围着,信使也没法进城,只能作罢。前几天听说阳翟的围被解了,刚想着去看看,谁知第二天就接到了皇甫中郎将的令,说要事先准备下粮草。”
“这种事情不是交给县令和县丞的吗?怎么要你这个游徼去做?”
“哈哈,黄巾贼起,我已经不做游徼了,两个县尉许飒、沈振尚未见着反贼就逾墙逃走了,我便暂代了一个县尉之职。”
“原来如此。想来此战结束,鼎臣阿兄少不了将那个暂代去掉。”
“我志不在此。若非钧师已经入京,宗族还需要人守卫,我还真想着投到你的麾下,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小队率都比这个什劳子县尉强。”
“县尉可是堂堂四百石吏,好好做,一样前途光明,何必与我一般,在阵前沃血?”荀续笑道。
“我倒是看你挺喜欢这样浴血奋战的,也不知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是高阳里人。”夏铉打趣道。
两个人在阳城西门聊了半个时辰,军士也都吃完饭食。荀续领着人再度启程,赶奔阳翟,今夜便要住宿在阳翟城外。
大军在行军的过程中,如果军情紧急,往往不会进入到城中休息,而是在城外安营扎寨。荀续等人是乃是先头的军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一路过来都是平原,走到天黑,已经抵达阳翟城西十五里处。
傅燮观察了一下地势,选了一个贴近颍水的高地道:“便在此处扎营。”
荀续与他打了一声招呼,领着张飞等人,径自前往阳翟城中。
城门已经落锁,幸好荀续这张脸和张飞的这个大嗓门城中守军都熟悉得很,众人纷纷进到城中,先到郡守府。
郡守府的人已经换了新的,阴修前天已经交接完,颍川太守换成了新任的南阳名士文约。
这位文太守出身南阳名门文家,表字公博,历任督邮、县令、三公府掾,后升迁为少府丞,作为九卿之一少府的二把手,在京中也算是一号人物,满心以为原先的上司杨彪离任,论资排辈怎么也该轮到自己了,可是没想到被外放到颍川担任太守,虽然说是两千石的高官,可是颍川素来以难治著称,更何况最近还在闹黄巾。
文太守在京中磨磨蹭蹭了好几天,才被选部官员和公车令催促着上了路,一路心惊胆战地到了阳翟,见到同乡名士阴修,满肚子怨气不敢冲着他发,只能装模作样完成了交接,送走了阴修。
这位文太守大约心中懊恼,对于阴修原先征辟的众人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本想着一干属官统统裁撤,可是荀彧忽然微笑着说了一句:“朝廷文书下来了,我等正准备着与大人所征辟的名士相互交接。”
文约命人打听了才知道,这些掾属在阳翟守卫战中都立下了大功,五官掾荀彧升任合肥县的县长,郡功曹荀攸升任本郡丞,兵曹掾荀衍为侍郎,贼曹掾钟繇升父城令,计吏郭图升任未央厩令,张礼命最好,直接去了京师太学,任博士祭酒的属官,博士。博士在东汉不是学位,而是官职,年俸很高,比六百石。
其中荀衍最有个性,阳翟战事已了,就径直回返了颍阴,侍郎的征辟,根本就不受。
越是这样高风亮节,文约就越觉得别扭,也幸好荀衍已经回返了颍阴,要不然二人见面,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
文约到任之后,将一同带来的几个宾客分别任命了各曹的曹掾,后来又想了想,觉得阳翟城中豪族势大,又不得不征辟了几个大户的名士,甚至还找上了司马徽,结果被司马徽客客气气地回绝了。
文约借着薪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荀续,缓缓道:“城门已经落锁,荀君如何进来的?”
“此前与城中诸君一同抗敌,故而与守军有同袍之谊。”荀续不知他的底细,只能恭敬道。
“哦?还有此事?我怎么听闻荀君乃是前颍阴县尉啊?如何会在阳翟城中抗敌?”
“盖因颍阴城外贼势不大,颍阴城中全城上下勠力同心,数日之间便击破贼众,斩其首领。听闻阳翟贼势汹汹,故而荀续越境讨贼,以客将入阳翟,帮助守城。”荀续一五一十回禀道。
文约看看手上的卷宗,里面只有功劳簿提到了荀续,下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许多功绩,其余资料却并没有他的名字,又问道:“因何前太守与我交接之时未曾提及荀君?”
“前太守阴公未去之前,荀续应了皇甫中郎将麾下护军司马傅君之征辟,故而阴公便未曾将我收录到郡府人员之中。”
文约见他面目俊朗,神色淡定,气度俨然,心中也多了一丝好感,点点头道:“荀君是何出身?”
“颍阴荀氏。”
“令尊是哪位?”
“先考七龙。”
文约呵呵一笑道:“原来荀郎便是那位一月之间三擒三纵山贼的县尉。”
“少年不懂事罢了。”荀续淡淡一笑。
“陛下还提起过颍阴的少年县尉一回,想来便是荀郎了。”文约有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笑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坐。坐吧。”
荀续道了谢,坐在下首道:“此来乃是皇甫中郎将有令,这几日大军两万余途径阳翟,虽不入城,还请府君协助一二。”
说着从怀中取出皇甫嵩的书信来。
文约接过来一看,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就是请求提供一些木料、小车以及饭食罢了。
阳翟刚刚经过九万大军围城,城中的守军也都成了疲兵,颍川黄巾未灭,皇甫嵩也不敢擅自征召这些士兵,只能要了一些辎重。
文约看过书信,递交给荀续道:“我已知晓了。”
“既然如此,大军尚在城外,荀续先行告辞。”
“去吧。”
荀续出了太守府,顺路来到城西辛家。辛家所在的辛里一片灯火通明,里监门外站定数人,见到荀续便连连挥手叫道:“承若,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