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胖子的心理勿须多加寻思便可一目了然,我感兴趣甚至有些担心但又有些兴奋的是,江子是否会信以为真。时随境迁,我坐在单人床上,看着窗外一周多来未有丝毫改变的风景,我觉得这种近似荒芜与停顿之中充溢着一种细微的需要细心品摩才能感受到的幸福。五楼之下,两棵老槐树遥遥相望,枝干均已光秃,但我看出来它们仍盘根错节,极力伸展触须想够到对方。它们和柏树、法梧、丛生的簇绿的芭蕉一样在弱风中纹丝不动,但我依然感到了它们在土地之下的力量。我无法说服自己,其实我与林凌亦如是。更为令人懊恼的是,我似乎真已沦落到与江子、刘胖子之辈较劲的境地了,好像还有一丝可笑的洞彻他们心理之后的快感。
江子来了。他垂手站在我的面前,表情因尴尬与懊恼的纠合显出一丝灰暗的诡异。他咂摸嘴半天吐不出话来,我只是冷冷地端详着他。
江子终于说,妈的。他手有力地拍在墙壁上,我身后的灰尘都扑哧地下落。他说,刘胖子真不是东西。方总,我事先不知道的。
他知道也毫无关系,在我眼里以他的身份,还由于可能仅属于我臆想中的纠葛,我对有潜质成为敌人的人从不会莽撞地生气。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刘胖子为何那般大张旗鼓虚造声势地让我满足口腹之欲,他完全可以夹着高档公文包来到小黑屋里,长久沉默地用同情又鄙视的眼光俯视着我,然后富有无穷意味地晃荡着戴满金戒指、高档进口手表的右手半天,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支票重重地砸在我面前。这才符合我行事风格,也符合此时处境中的我的审美趣味。不仅效果一样,我也不会有丝毫反感。
江子说,那死胖子真他妈的会乘人之危,我真没想到,算白认识他了。我在心里放肆地笑起来,为江子或真或假的愚蠢。刘胖子不会乘人之危以他的实际水准打拼哪有今天,换句话说,他可以什么都不会,只要明白且运用了乘人之危,他势必就可以成为今天豪华的刘胖子。江子早该意识到,其实对他没想到我宁愿不相信。我倒愿意相信刘胖子早已乘过江子之危。刘胖子当然没有白认识,那顿奢侈的大餐就是最鲜明的证据了,而且刘胖子的需求虽不能解决我的危机,但至少能让我往回走一小步。既然不能彻底解决,那么往回走的步伐大小则是无所谓的。有了大餐,使得我并不厌恶他,那么刘胖子双重的目的就达到了。这点和我往日行事风格也相近,刘胖子是聪明人。
江子说,死胖子居然趁火打劫,想买你的房产,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那不可能。
都已经斩钉截铁了,他还来这里干什么。我简直有些笑意吟吟了。我说,我想卖,但确实是不可能的。
江子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我说,早被查封了。你别失望。但我有辆车,才开一年多,你问他想不想。
江子审视我半天,而后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我想林凌知道这件事后,她还是宁愿相信,整件事情里,江子的作用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委托之人是我还是刘胖子,关系不大。
一辆六十多万的奥迪最后以三十万的价格过户到刘胖子名下。
没两天,牛法官就给我打来电话。他在那边唏嘘笑着说,我就知道陌生电话你还会接。他说的没错,我内心仍然充满了与失业者同样的莫名希望,我总以为会有人良心发现把欠债还给我。我知道此种想法的愚蠢性但无法根除,因为没有人会有勇气和力量根除掉自己最后一丝希望,正如没有人会视一根即将折断的救命稻草于不顾。
牛法官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还给你这只老赖打电话。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为难过我,甚至还争取到让林凌住在最后一幢房子里未强制查封,这绝不是说我们以前相处得不错。嘉城每个高档饭店,每家高档休闲场所我都领他去过,逢年过节牌场上我总是几万几万地输给他,不是因为这些,我以前相处不错的人多了去了。生意场上无好人,但如果对好人抱持一种保守的、将就的定义的话,牛法官还勉强算一个,他即使不愿知恩图报,至少不会落井下石。但这种说法也比较牵强,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名法官,也许因为我为他的儿子解决了择校问题,我让那个和他父亲一样精明的小子跨区进入一所名校,并免了赞助费,他便一路青云,顺理成章升入第一流的高中,如今又进入第一流的大学。
牛法官说,我已经知道你在哪个城市。而且你肯定想不到我是如何知道的。他在电话那头得意地笑了好一阵子,又说,我还要把这种极富创见的方式写成论文,参加今年全国法院系统的评奖,肯定能得奖,说不定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呢,真他妈的感谢你。他虽然用语粗俗,但语气听上去还蛮真诚。我不想问及,就干巴巴地陪笑一阵。
牛法官说,我用“百度”把你这老赖一搜索,嘿,还真想不到,你就出来了。你最近卖车了,居然还傻到去过户登记,我在你现所处城市的车辆管理所网站上看到你的信息了。改成任我行管鸟用,干脆改成东方不败得了。方老赖,你那副尊容我闭上眼睛远隔万里也能闻到臭气的。对了,你个傻鸟,我料想你肯定受骗了,我猜得没错是不是。精明如你,肯定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去登记过户,精明的人多了去了,有人知道你心理便提前给你冠以任我行了。你甭想跑了,你跑不了,你跑得过电话吗?
我漠然地摇摇头说,我从没想跑过。
牛法官冷静了点,用同情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这年头谁容易呢。但这年头谁容易呢,你卖车有钱了就要还。你知道新出来的那个公安和法院联合行动的政策了吧。
我说,我知道了。
牛法官说,但你肯定不知道另一个文件,法院系统内部也联动了,我们随时对你有抓捕权,没办法,都是金融危机逼的嘛。
他顿了下,阴沉地说,其实你对我很不错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先打电话给你了。但这不违反原则,因为我是你案子的承办法官。现在我一个电话过去,保证让你半小时内就得到公安局报道,但谁也不想那样是不是。你听我劝,带着那三十万先回来。
我猛然狂放而剧烈地笑起来,什么条件?
牛法官在电话那头很是生气了一阵子,才噼里啪啦地说,你还跟我谈条件……好吧,我保证林凌那房子继续住下去,等着你慢慢想办法吧,这也不违反原则,都是金融危机闹的嘛是不是。
在我再三的恳求下,牛法官同意来这个城市接我回去,没有人愿意在火车站或者火车上一路惶恐不安,最后还是被带到公安局去了。
回嘉城的路上,牛法官又嬉皮笑脸地说,真受骗了是吧。我看他喜气洋洋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伤感,扭头看窗外飞速后退的幽暗的山麓和各类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建筑,泪水夺眶而出。我想起江子,有鄙夷和蔑视,但最后仍是理解和宽容,我已经希望他从中能有所得,以还我藏住小黑屋的情分。
牛法官递给我纸巾,片刻之后突然警告说,你可不准想凭这三十万东山再起,那不可能,时机不合适,你要先还了钱,争取时间。监狱里人多了去了,法院看你态度不错,关你干吗?还有,我会极力运作你那些房产的拍卖事宜,那些现钱一出来你就好过了。
我咬着嘴唇半天,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好过个屁?我不还,还谁合适,不能开这个头,你能派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给我天天守门?他们来闹成什么样你无法想象,因为你是法官。
牛法官说,我在帮你,你也在帮自己是不是。你们住到我那里去吧要不,我正好有一套房子出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租赁对象,租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租金给你少算点,你们深居简出,没人知道你住那里,等我把你房子拍卖了就好了。
原来牛法官也会乘人之危,只是他看上去做得比较地道。
我觉得一切无可无不可,但想激将他,说,就不还,你想拘就拘吧。
牛法官突然很温柔地说,哥们,别这样了,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是不是,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会还了。我这几天被一个寡妇给闹得伤心,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天天在我办公室里哭,全院上下的人都不知我把她怎么着了,还有天杀的同事开玩笑问我,那孩子是不是我的私生子。柏雄你认识吧,你肯定认识,你不就欠他二十万吗,那是柏雄的儿子。柏雄也死了,最近死人真多,稀奇古怪的,妈的,古里古怪的死亡方式,他出车祸了。准确地说,去乡下收黄鳝时被拖拉机撞死了。他以前经常给你的嘉城大酒店供应海鲜吧。一个开拖拉机的能赔多少,法院判了二十七万,那家伙倾家荡产赔了六万多,赔不上了,居然也跑了。也成为和你一样的老赖了。开拖拉机的老婆我不找她罢了,她居然也天天来法院找我要丈夫,她还干脆耍无赖地说,肯定是我们把她丈夫关了,还天天殴打着折磨着呢,天,我们敢么?我们打过你这种超级巨型老赖吗,我承认,我们是想,但我们不敢是不是。你先把欠柏雄的二十万还上,也是你对他儿子有个交待,你还留十万。
我学着他的说话方式讥讽道,留着给你交租金是不是。
牛法官不为所动地说,那自然,租赁第一次就要缴满一季度的。还有你想不到,开拖拉机的那个别人也欠他钱,他逃跑之前还起诉到法院了,对方也是个老赖的主,也逃跑了,这叫什么事,反正都跑了。案子又到我这里了,我头大了。我多么希望,我有超级巨型眼光,看透了你们这些老赖的所有前尘往事,为你们理清所有的债权债务,最后发现,绕了一个大大的圈,所有人的所有账目却都互相抵消了,那样该多好哇是不是。前些天我还跟院长建议来着,要么干脆法院鉴于情势所逼成立一个三角债乃至n角债公司得了。或者,把这些判决书卖给黑社会吧,他们绝对比我们有办法是不是,你说这个方法肯定可行是不是,你能想象自己在黑社会的斧头面前抖得跟筛糠一般的蠢样吗,就这么个好方法,还被院长骂个狗血喷头,他真不灵活是不是。
我看着牛法官意犹未尽咂着舌头的样子,又狂放地笑起来说,老子见到的黑社会绝对比你见到的妓女多,怕就不是老子了。你还没配枪吧,回头你收房租时,老子就让几个黑道兄弟倒提斧头等着你。
牛法官追问,你还不还?
我认真想了想说,还,柏雄都没了,孤儿寡母才最可怜。林凌和山山还有我呢,老子还可以等你赶快卖了房子好东山再起呢。
回到家,林凌扑上来。我们抱头痛哭,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哭的,但总得哭着意思一下。毕竟,我们不能这样见面相视片刻之后,突然都相对狂放而剧烈地猛笑起来。搬到牛法官的房子里之后,林凌有一天夜里例行公事的闲扯时突然问我,江子怎样了。她问得这般迟到。于是我便说,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