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掉电话就往客车站赶。还好,到了客车站,还有最后一班去县城的客车。在路上,我一直在想宝田为啥要见我,他虽然是我亲二爷,但我们都不太搭理他,在这种情况下,他有啥对我交待的呢?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头绪。
宝田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小时候,我常听老辈人说过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但无一例外,每次他都被当成反面教材。父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拿宝田来告诫我,让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宝田一样不思进取,活得不像样子。我试图从父亲的口里得知宝田的具体事迹,但父亲大约认为有这样一位叔叔是一件丢人的事,所以每一次,他都闭口不谈。由父亲的神情,我猜测宝田年轻时做过一些荒唐事,使得家门蒙羞。虽然父亲对宝田闭而不谈,但从别人零零碎碎的叙述中,我多少了解到一些宝田的可耻行径。
一九四二年的时候,一支由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经过村子,宝田光荣地跟着革命队伍走了。差不多所有人都以为宝田真的当了兵,不想,半年之后,他忽然回来了。村里人问他为啥回来,他也不说话。许多年之后,村里人才知道宝田是当逃兵跑回来的。当那些人告诉我宝田是逃兵的时候,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也是逃兵。
我赶回村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老天爷就像一个生气的家伙,脸一板就黑了。一些微弱的灯光就像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地从窗口斜斜照射出来。远处有人走动,身影模糊不清,虽然可以隐约看到那些人的肩膀上扛着一张张圆形的脸,但看不清那些脸庞上的五官。
我推开门,一块长方形的灯光从门框里涌出来,一直涌到我的身上。弟弟正在看电视,看到我,站起来说哥,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你吃饭没有,没吃我就去做。我说在野马冲转车的时候吃过了。我问说现在宝田咋样?弟弟皱都会眉头说还是那样,一点东西也没吃。
我和弟弟一起朝宝田的屋子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弟弟不走了,他正捂着鼻子站在那里。我钻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我的喉咙滚动一下,差点呕吐起来。
听到脚步声响,宝田像有预感,说是不是老大回来了。我走到床边,发现他形销骨立命悬一线,我说宝田,是我,我回来了。宝田看到我,昏浊的目光忽然亮起来,他一把抓住我,说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我就怕等不到你回来。我发现他的手枯瘦得像一根干柴。我说你身体好着哩,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宝田说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没多少时间了,可能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看到宝田郑重的样子,我觉得有些怪,宝田只是一个普通人,又不是得道高僧,咋就断定自己这两天要去了呢?看来死亡真是件神密的事情,让人捉摸不透。
我说你不要担心,一个人,哪能说去就去了。宝田肯定地说我清楚,我自己清楚。我劝宝田不要多想,他苍凉地摇摇头,说我早就该去了,挺了这几天,就是等你回来,老大,你总算回来了啊。
过去我不太愿意接近宝田,但现在看到他脸色苍白,枯瘦得不像样子,忽然有些难受。我说宝田,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宝田说实在吃不下,这几天我听到外面有乌鸦叫,它们是在催我上路。
记得小的时候,宝田很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子,常给我们买水果糖和汽水。想不到,一晃我们就长大了,而曾经像一棵树那么结实的宝田,却不行了,就像一条破布袋似的躺在床上。我不忍心看着宝田的样子,安慰他几句,出来让弟弟给他煮两个荷包蛋。弟弟淡淡地说,就是煮了他也吃不下的。弟弟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钻进厨房煮荷包蛋去了。
荷包蛋煮好之后,我把宝田扶起来靠在床头,端过去说,宝田,吃点东西,体力慢慢就恢复了。宝田摇头,说啥也不想吃。我把荷包蛋用嘴吹凉,说多少吃一点,喝点汤也行。宝田大约不想让我担心,费力地张开嘴往碗里送。他白色的胡子浸到碗里,汤一点也没见少去,可见他的确一点也没有吃下去。
屋子里的臭味顽强地往鼻孔钻,让我有些受不了,我站起来,准备出去透透气,可宝田紧紧拉着我,说老大,你不要走,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我出去放碗。宝田那你要快点回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我去去就来。我走出宝田的屋子,弟弟正在往火上添煤炭,火焰像只鸟儿,在炉上一跳一跳的。电视关了,荧光屏暗得像一块黑板。
我深深吸了口气,感到那些臭味还残留在鼻孔里,于是问弟弟要烟。我吸了一口,一下子咳嗽起来。我说看来宝田真的不行了。弟弟一脸疲倦,说去了也好,这样拖下去哪天才是头。我说是啊,宝田死了也就死,可我们还要活着啊,再说,总有那么一天的,人都有那么一天的,这样下去他也难受,去了,大家都轻松了。
我和弟弟没再说话。外面起风了,窗口传来呼呼的声音。我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四周很快布满了烟雾,有些沉闷。
我把烟抽完,说其实宝田这人还是不错的。弟弟说我也晓得宝田不错,可就是喜欢不起来。我说小时候,宝田常给我们买水果糖。弟弟说有时候还给零花钱。我说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他还救过你。弟弟的语言渐渐温和起来,他说咋不记得,那一次,如果没有宝田,我就淹死了。
我看到弟弟眼里全是血丝,我说今晚你去睡,我守着宝田。弟弟说先进去看看他吧。我和弟弟走进宝田的屋子,里面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宝田时粗时细的呼吸声。他就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他的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我让弟弟去休息,他给宝田拉了拉被子,说如果有啥事,赶紧叫我。
弟弟离开后,我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宝田的床边。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柜子和常用的桌椅板凳,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
宝田的屋里到处弥漫着臭味,特别是他的被子,不知多久没洗了,脏得像条抹布,这让我的鼻子尝到前所未有的苦头。宝田闭着深陷的眼睛,睡着了。看到宝田沉睡的样子,忽然感到疲倦袭击全身。我爬在床边打盹,过了一阵,就慢慢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宝田醒着,他的面孔由于饱受岁月摧残,五官随着皮肤一起塌陷下去,看起来很丑陋。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件破旧的衣裳。我揉着眼睛,问他怎么醒了?他说我本来就没睡着,你坐了一天的车,累了,所以闭上眼睛,让你放心睡会儿。宝田的话就像阳光照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有些温暖。
宝田让我再休息一下。我说没事的,我挺得住。宝田说我可能过不掉今晚了,你陪我说说话吧,有很多话在我心里几十年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说宝田,你说吧,我听着。宝田说,我听老二说你会写文章?我没明白宝田的意思,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宝田说你晓得我当年为啥当逃兵吗?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宝田叹了口气,说我参加抗日部队不久,有一天晚上急行军,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因为那一跤,我手里的枪走火了,走在我前面的长官被我打死了。
我说打死就打死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宝田激动起来,说自从我把自己的长官打死,我就天天做噩梦,一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就出现长官的影子,我不敢再呆在部队,我只有跑回来。
我感到无比震惊,说你就因为这件事愧疚了几十年?宝田哆哆嗦嗦地说,是啊,从失手打死长官那一天起,我就没有一天安心过。我说是枪走火嘛,你为啥还要折磨自己这么多年呢?
宝田的泪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说可是长官毕竟死在我的枪下。
我看着宝田,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看上去如同当年的峥嵘岁月。我说几十年了,你吃了这么多苦头,你为啥不告诉别人呢?
宝田费力地摇晃着脑袋说,我说了也没人会听,村里人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样让得远远的,我说了也没人听啊。
我感到鼻子隐隐发酸,我说宝田,你咋就这样钻牛角尖,世上每个人都犯过错误,可每个人都心安理得地活着,没人像你这样痛苦一辈子。
宝田的声音越来越弱了,他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几十年,死了,也就解脱了。趁现在还有一口气,我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我听老二说你会写书,所以把你叫回来。你要把这件事写出来,让所有人知道,不是我要故意打死长官的,虽然他死在我的枪口下,可我吃了一辈子的苦头,也算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宝田这么说着,忽然像只挨刀的鸡一样抽动起来。我吓坏了,站在那里不知咋办才好。宝田眼珠里的光泽渐渐暗淡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憋了几十年,说出来我也轻松了,现在,我总算闭得上眼睛了。
看到宝田的抽动缓慢下来,我知道他真的不行了。我一下子慌了,想跑去把弟弟叫起来,但宝田艰难地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说老大,你能最后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我说宝田,你说吧,只要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你。宝田说不要叫我的名字,你叫我一声二爷吧,长这么大,你都没叫过我一声二爷。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要求,眼睛一下子模糊了,我跪在床边,说二爷,二爷啊!
二爷的抽动停止了。他的脸上绽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渐渐地,那个笑容像涟漪一样退去。我紧紧握住二爷的手,试图让我的温度挽留一下他脆弱的生命,可是,他的手已经僵硬了。二爷闭着眼睛,像睡熟了一样,显得十分安详,一丝微笑还残留在他的脸上。
对一个年老体迈的人来说,生命脆弱得就像一个泡沫。现在,属于我的这个泡沫即将消失了。
那天傍晚,我站在屋檐下撒尿。忽然感到脑袋发昏,一泡尿还没撒完就栽倒在地上。我就像一条死狗那么躺着,身上的力气不知跑哪里去了,丝毫不能动弹,地上又冰又硬,让我又些难受。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一些粪便和泥土的腥臭味弥漫在我的周围。
还是老二发现了我,他把我拖到床上。老二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让我把水喝下。我使劲张开嘴,可一点也喝不下去,那杯热水差不多都顺着我的嘴角淌到衣服里了。我感到皮肤热烘烘的,像鲜血淌在上面一样。那天晚上,我把大便也拉了床上。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闻到臭味,我才明白发生了意外事故。
那些粪便是老二给我清理的,他走进屋来,鼻子像猎狗那么抽动几下,然后揭开我身上的被子。他看到床上的粪便,一下子跑到外面呕吐起来。看到他的样子,我有些愧疚,没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把大便拉到床上。老二在外面吐了一阵,最后还是进来给我清理粪便。在清便粪便的过程中,老二不停地用手捂鼻子。看到他皱着一幅苦瓜脸,我更加过意不去,真是难为这个孩子了。
老二离开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很安静,像一座古墓似的没有一点声音。我就那么在床上躺了一个晚上,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虫子,只能轻轻蠕动。在这个漫长的夜晚,睡意总是神出鬼没,有时会悄悄来临。但每一次进入睡眠状态,我都会被噩梦惊醒。还是梦到那个被我打死的长官,他鲜血淋漓地看着我,问我为啥杀他。他在梦里纠缠我几十年了,我都快死了还不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