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我所有的小伙伴们,只能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了,看他们上体育课,看他们做操,看他们开运动会,或是站在学校铁栅栏外,向里张望那些似乎熟悉的、疯闹玩耍在一起的身影。他们离我远远的,他们在一起好好地玩耍,他们都不理我,就像没看见我一样。我盯着他们瞧得太久了,眼里又流出了水。
我过去以为,像爸爸一样呆在家里是幸福的事,可以不写作业,可以不起早床,可以随便吃东西。现在我知道了,不是的!我感到好孤单,比坐在教室最前面和最后面时更孤单。
夏天来了,太阳蒸发了我太多的汗水,但被我吃到肚里的可乐、雪糕、冰激凌又补回来了,我还是一个人见人回头的大胖子,哪怕我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乒乓球。
爸爸可能是被奶奶吵怕了,也可能是爸爸天天和我一起,在家呆着烦了,也可能是爸爸觉得我真的需要减肥了,我没上学后,他给我报了一个乒乓球班,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他都要带我去少年宫学打球。刚开始我很乐意去,那里的小孩也不少,去了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久了,我不喜欢了,太累了,队里几次比赛我都输了。爸爸踢了我几脚,逼着我坚持。我就是不想去了,所以我倔强着偏不哭。奶奶哄着我说:奶奶也想打球,只是奶奶年纪大了,打不动了,你最乖,你帮奶奶打。我又天天都去帮奶奶打乒乓球了。像教练说的一样,成绩是靠汗水换来的,我的汗水也换来了让我洋洋自得的成绩——几个新来的,甚至比我还高的,都打不赢我了。只是奇怪,我身上的肉总舍不得离开我,还不知从哪儿喊来了更多的肉,围在我的脸上、胸脯、腰间、腿脚和手上,我的脖子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当我家阳台外的学校的广播又开始响起几天后,我也有了我的新学校。
新学校在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是四面都是楼房的一个地方,中间有操场。后来我发现:新学校的操场是别人的停车场;前面三栋楼都是别人的,只有最后面那栋旧楼是我的学校;学校和别的楼房相接处都用墙给隔断了,还把一些带尖的铁栏杆固定在墙上,封挡住我们和别人的联系。
我所说的我们,是指我和新同学们。新同学中的很多人,长得很像很像,圆脸,小眼睛,淡眉毛,肥嘟嘴,就像他们是一个家里的兄弟姐妹;我和他们长相不太相同,但和他们一个班。还有一些奇怪的人,比如:看不见我的人,听不见我说话的人,他们又是一个班。还有一些奇怪的人,比如:瘫着的,脖子歪着的,手扭着的,走路偏着的,他们又是另一个班。这些同学和我以前的同学太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只知道夏天时,奶奶叫妈妈回家一次,然后奶奶爸爸妈妈三人说了很久的话,然后,他们三人一起把我送到了这个学校。他们三人很少能在一起,我喜欢看见他们三人在一起,所以我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们来到这个新学校。
白、白、白菜的白;菜、菜、白菜的菜;大、大、大小的大;小、小、大小的小……1加1等于2,1加2等于3,1加3等于4……这就是我现在念的书、上的课。懵懵懂懂中,我觉得这些好像都学过,我应该都会。在新老师表扬我会这些后,我更大声地跟着老师读着。那些兄弟姐妹们,在我的带动下,参差不齐、高一声低一声、快半句慢半句认真地也读着。
新学校一楼中的一间屋里,有一张乒乓球桌,平时上面总堆着小孩睡觉的东西,还用电扇扇着。一定是那些不乖的小孩尿湿的,我知道,羞他们的脸。有时,新老师们会把睡觉的东西扔到墙角地上,他们就开始打球。我看见了,会在一旁帮他们捡球,他们问我会不会打,我说会打,他们就和我打,见了我打球后,他们恨不能把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从此,他们常让我在晚饭后陪他们打球,尤其是女老师。这才让我慢慢习惯了星期一到星期五都见不着奶奶的生活。
奶奶有时会来看我。妈妈来的少一点。爸爸来的更少。每次他们来时,老师都会当我的面表扬我,还和他们说一些一模一样的对话:
这孩子可惜了,啥都会,怎么偏偏这样。这是老师的话。
是呀,看过医生了,还有专家,都说可能一辈子都停在五岁的智力了,当然也可能不会。希望不会吧。这是奶奶的话。
是呀,当初出生时候的事故,没办法,医生专家都说,他可能一辈子都停在五岁或七岁的智力了,当然也可能不会。希望不会吧。这是爸爸和妈妈的话。
我也希望不会,不然太可惜了。这是老师的话。
谢谢老师,这么关照他。以后麻烦你了,多教育他。这是奶奶、爸爸、妈妈的话。
哪里嘛,这是我应该的,这是本职工作。这是老师的话。
哪里嘛,我们都知道你的辛苦,真的谢谢你。这是奶奶、爸爸、妈妈的话。
老师和家长说话时脸上总有笑容,对着我们时笑容少得多,就像他们有两张脸,转过来是一张脸,扭过去又是一张脸。不对,还有一张脸,那是和我打完乒乓球时的脸。我能理解。他们每天面对着那么多不听话、不懂事、给他们制造麻烦的孩子,哪有心情好的时候。嘻嘻,尽管我是他们口中听话能干的孩子,我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比如我抢别人东西吃的时候,老师会用筷子打得我手上多出两道印子,甚至是四道印子;比如晚上我梦见奶奶后嗷嗷大哭的时候,我不知道会吵醒同寝室别人的时候,另一个老师会打我的胖脸,不准我再哭;比如我往楼下撒尿的时候,又一个老师会拉我回教室,打我的光屁股;比如我心烦打人时,再一个老师会打我的那只打人的手……但只要他们星期五抱我亲我哄我给我东西吃,我就会忘了他们打我的那些事。那些班上的兄弟姐妹们好像还不如我,当然更不会记得。
我和那些兄弟姐妹们越来越一样了。
我和过去那些我想和他们一样的同学们越来越不一样了。他们有作业和考试,我现在没有了;他们每天放学后,晚上能和他们的大人在一起,我现在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才能和奶奶在一起了,算上爸爸一个吧;他们每天可以在操场追逐跑跳疯闹推搡,而我的操场已经是车场了,还用铁网围着,根本不许我们去;他们可以在学校和校外的商店自己买东西吃,我只能等着老师发东西吃……
我傻站在走廊上,注视着带尖的铁栏杆,一边心烦意乱地想,一边因盯着铁栏杆太久,眼睛不舒服,眼中又流出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