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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啪地一声,珊珊桃花红的脸上现出了五根滴血一样的指印。

张群以为,珊珊会大喊大叫的,可是她没有。她任何一点激烈的反应也没有,开始穿衣服。

张群抓住她,不让她穿,指着手机说,你自己看。

有什么好看的?

看!

大不了,就是几句甜言蜜语么,我自己知道看——等你出去以后。

珊珊把脸扬起来,与母亲对视。她比母亲还高两厘米。

你说,是不是那个贾载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张群觉得呼吸困难,哑着嗓子说,猴头鳖相的一个男生,你也看得上?你就把自己看得这么贱?

你以为我是谁?我本来就贱。

张群又给了她一耳光。

我再贱,珊珊忍着痛,平静地说,也是谈恋爱,不像某些人,有丈夫,还去跟别的男人开宾馆。

张群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我就发现了。第一次看见你跟那个男人进嘎云宾馆去,还以为是谈什么工作,但我不是傻子,我从此多了个心眼,想探个究竟。我逃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不仅知道你经常跟那个男人去开宾馆,还知道他就是刘文洁的爸爸。

张群抓住女儿的那只手,像被砍断的树枝,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垂下去。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珊珊说,高考过后,我就走得远远的。你说我贱,但我相信我能正当地找一口饭吃……我知道你对爸爸反正就那个样儿了,但我希望我走过后,你对雪儿好一些。说到这里,珊珊带着哭腔:你总以为,雪儿是爸爸为我买的,其实不是,是我为他买的,两年前我就想为他买条狗了,当然是说我想要,但爸爸怕耽误我学习,不同意,上个月,我在他面前又哭又闹,说需要一条狗减压,他才被迫同意买的。我知道我反正是要离开的,没有人陪他,就让狗陪陪他吧。

刘汉民不知道这些事,他只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应该主动跟张群联系一下,帮不上她,至少也可以说几句安慰话。办公室没人的时候,他拨通了张群的手机。

那边一句话也没有,刘汉民听见的,只是压抑不住的抽泣。

刘汉民以为,肯定是自己关掉手机伤了她的心,急忙解释,说手机不是他故意关掉的,是那天他们通话过后,失手掉到地上摔坏了,现在才修好。

张群还是不说话,还是抽泣。

一个沉静的女人哭得这么痛,让刘汉民心疼。他说,现在我不跟你说了,你今晚上有空没有?如果有空,我们去漂流木坐一会儿好吗?

本来,他想约张群去嘎云宾馆的,但这时候约她去那种地方,太不合适,她肯定也不愿意;刘汉民自己也不愿意,他觉得,嘎云宾馆是捆在他身上的一枚炸弹。

这时候张群才说话了,她说好,什么时间?她的声音像撕裂的布片。

刘汉民说八点左右吧,我先去那里等你。

张群八点钟准时到来,手里提着一个纸盒,像不是从家里直接来的。她披散着浓密的头发,穿着爵士蓝衣裙,脚上依然是高跟鞋。两人见面,刘汉民感觉有些生涩,张群却朝他笑了笑。跟往常笑得一模一样,笑得毫无芥缔。她把裙子后摆往屁股底下一捋,坐下了,坐在刘汉民的对面。烛光里,刘汉民看见了她眼里藏不住的忧伤,这忧伤让她显得更幽深,更美;以前,刘汉民注意到了她的幽深,却忽略了她的美,今天夜里,他发现张群其实是长得很好看的,并不像她自己常说的那样长相“大众化”。

刘汉民正在找话说,却见张群弓着腰,双手把脸捂住了。刘汉民再次对自己关机的事做出解释。

张群没把手放开,边摇头边说,你别说了,我不是为这个……珊珊,珊珊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刘汉民悚然一惊。

她早就知道了,只是没告诉她爸爸。

这后半句话让刘汉民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如果我不同意帮忙,她就要告诉她爸了?

张群说,我不知道。

刘汉民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你这是在威胁我。

张群也是悚然一惊,我从没想过威胁你,我也威胁不了你。

既然这样,你告诉我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是你儿子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你会怎么想?张群把手拿开,抬头问。

“关系”这个词,在社会生活中是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一个惯用词,随口就能说出来的,但这时候在刘汉民听来,却格外刺耳。他没回答张群的话。

张群说我问你呢,要是你儿子知道了你跟我的关系,你怎么想?

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刘汉民说。

如果这种关系对你儿子造成了巨大伤害呢?

我不喜欢假设,这没有意义。

但对我有意义,对我的珊珊有意义!

尽管咖啡馆里的包间是用木门隔起来的,但木门只有一米多高,并不通顶,且门板都是用削薄的层板制成,张群那么大的声音,别的包间肯定听到了。

刘汉民紧张地伸了头看。他坐在矮矮的沙发上,但一伸头,目光也能越过门顶。

不过他只看到了跳荡的烛光。

你再这么大声,我就走了,他说。

话虽如此,说话的语气却是被抽掉骨头的。

张群说,你有本事,你走。

他真的想走。今天约张群出来,他后悔死了!可他从张群的神情看出,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走。这个静水深流的女人……他起身过去,和张群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抚摸着她消瘦下去的脸颊。

想想我的珊珊,张群轻声哭着说,真可怜,都是我害了她。

张群把女儿上高中之后——确切地说是女儿发现她的婚外情之后——的变化,讲给刘汉民听。

刘汉民越听越不是滋味儿,放在张群脸上的手松弛下来。你的意思,都是我的责任?

我啥时候说过这话?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刘汉民又点燃一支烟,头仰在沙发靠背上,说,我原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张群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你能说说你认为的不一样是什么吗?

刘汉民用一口浓黄的烟雾回答她。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是这样吗?

这话说得很难听,甚至很刻毒。

刘汉民相当恼怒,你别这样耍横好不好?

从小到大,把“耍横”二字用在张群身上,这还是第一次。她很悲凉。可她今晚出来,不是吵架的,也不是独自悲凉的,她把深深的失望和悲凉埋起来,细声说:汉民,这回我真的是求你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怕珊珊把我们之间的事抖搂给她爸爸,而是,我必须对她负责。那天她指责我,字字句句说得我心惊肉跳,害怕是其次的,主要是觉得,我欠她太多。一离开你,我常常觉得自己孤独,其实,最孤独的不是我,是她。还有两天就高考了,她就像快下滩的船,关键时候不拉她一把,就要被乱石险滩击碎了。她说自己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正正当当挣口饭吃,可我这当妈的,怎么也放心不下,现在的高中生算个啥?如果她是农民工,再苦再累也能扛,我也相信她的话,可她偏偏不是农民工,她从来没像模像样地干过活,我相信你家文洁也一样,何况珊珊还是女孩子。不干脏活苦活,一个高中生能干什么活?又凭什么去挣一口饭?凭漂亮的脸蛋吗?汉民,我……

张群说得越多,越严重,刘汉民的心越冷,他打断她:你不要说求我的话。这与求不求是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对你讲过了,高考场上,不可能允许带手机进去,你这是逼着牯牛下儿,你再怎么逼,牯牛也下不出儿。

本来,刘汉民只想说这么几句就打住,可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好像只有用不停地说才能把那团乱麻理清。他说的是苟超对他讲过的意思:万一文洁被抓住,前途就毁了。

抓不住的,张群说,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巴州中学比别的学校做得严密,省上来的巡视员里面,也有他们的内线。

他们就像两个连体的人,一个要向东,一个要向西,互不妥协。

刘汉民想尽快结束这场拉扯,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是没有办法。

张群咬了咬嘴皮,如果,我给你钱呢?

刘汉民把头从靠背上抬起来,钱?庸俗!又把头放回去,放得很重。

我本来就庸俗,算你自己没认清。

刘汉民直想说:现在我认清了。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带着明显的鄙夷问张群:你男人呢?他干什么去了?你女儿这么大的事情,你男人未必就当甩手掌柜,让一个女人在外面奔波?

这句话,还有刘汉民说话的口气,像刀尖剜在张群的心口上。她已经对不起自己的男人了。那天,她独自从漂流木回去,朝曹全发了火,曹全去给她热了饭,她吃饭时,曹全坐到她身边来,细声细语地说:是不是刘文洁他妈反悔了?没关系,她反悔了我们再另外想法,实在想不到法子,也就是珊珊的命,你何苦怄那么多气,把身体搞坏了,多的都去了。那时候,张群真想丢了筷子,扑进自己男人的怀里。但这样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她对自己男人的怀抱,已经陌生了。只是她绝不忍心让曹全失望,郑重其事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答应了的事,怎么可能反悔呢?……

只有自己的男人才对她那么体贴,而刘汉民却拿话在羞辱他。

她说,请你不要以这种口气提到他,你……不配。

刘汉民动了动身子,无奈地、拖腔拖调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他把什么都抹得一干二净了。

张群绝望了,胸脯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说,刘汉民,你不要逼我!

刘汉民把两条长腿一跷,差点儿踢翻了玻璃盖面的咖啡桌,坐正身子后,他说,我逼你?张群你摸着良心说,这三年多来,我有哪一次逼过你?

张群陡地站起身:你刘汉民不是想当副局长吗,这件事搁不平,副局长你当不了,科长也不一定坐得稳,不信我们走着瞧!

她快步朝咖啡馆外走去。没走几步,又倒回来,把她提来的那个盒子往刘汉民怀里一塞。

刘汉民这才看清,这是他从威海带回的那个海洋动感仪,原封原样。

次日上午十点正,张群收到刘汉民的短信:我费尽力气,终于把儿子的工作做通,他同意帮助曹珊珊。

张群立即把珊珊的手机号又发一遍过去,后面跟一句:深深地,感谢你!

她等着刘汉民再回短信来,但刘汉民没再回话。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忘记了手头的工作。她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将她推出去,推得很远很远。被推出去那个她,与她本人分裂,她站在远处观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只觉得自己隐没于潮水般的人流,成为一个小小的、卑微到极致的黑点。她想抓住那个黑点,就从坤包里摸出一面圆镜,握在掌心,照自己的脸。她认不出自己了。那个黑点最终没有抓住,她把自己弄丢了。

刘汉民也认不出自己。昨晚,张群离开后,刘汉民又坐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内,他又抽了五支烟。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那个海洋动感仪,一直到走到桥中心,才贴紧栏杆,双手高举,再奋力一扬。夜色中,那个装着游鱼、珊瑚、岛屿和蓝天白云的匣子,被河水的波涛无声无息地吞没。此后他又回到桥头,沿宽窄不一像被谁啃咬过的石梯下到滨河路上去。这正是最拥挤最喧闹的时候,他扑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河水。河水把他的目光和心,都带走了。刚刚扔掉的那件东西是否被带走,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忘记了。河岸至滨河路的堤埂,有十余米宽的河滩,河滩上长满荒草,一些恋爱中的男女,在荒草上或坐或躺。刘汉民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时候他跟任晓红,也是这样过来的。他从逼仄的铁扶梯下到河滩,从那些青年男女身边走过,近距离地站在水边。水边有一些人在垂钓,几乎都是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儿,身边往往还卧着一条小狗。钓鱼是形式,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才是内容。在他们面前,刘汉民觉得自己正在腐烂。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腐烂气息,生怕这气息影响了别人,于是远远地避开,独坐在远离人群的尖削的石头上。

一个少年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大把塑料袋。走到刘汉民身边,少年弯下腰,把他扔下的一大堆烟头拾起,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少年刘汉民见过多次,他常常到河边来,义务清理河滩。少年走到灯光的暗影里,刘汉民摸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儿子就从学校回来了。

他站起身,拖着疲乏而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

他先去了妻子的店子。有两对中年夫妇,还有三个年轻人,在里面挑选衣服,任晓红快言快语地给他们推荐,回答顾客提出的各种问题,但刘汉民看得出来,她心里很焦急,因为丈夫有事出去了,儿子已经放学,很快就会到家,她想关了店门回去,之所以耐着性子没关,并不是想赚那点儿钱,而是不想得罪顾客。刘汉民走进去,任晓红眼睛一亮,你回来啦?我正担心家里没人呢。其实家里有没有人没关系,儿子身上有钥匙,但儿子回来,家里没一个大人在,任晓红就不放心。刘汉民细声问,今天生意如何?任晓红高兴地说,你没看见啦。刘汉民说,你安心忙你的,我先回去。

说罢他走出了店子。他正需要有时间跟儿子单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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