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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想女人想不到手,张金贵便请人打了把石锁,放在院坝边,空了就举上一阵。院坝边是沿斜坡而生的大片竹林,春夏秋冬,竹叶如雨丝飘落;说它像雨,还真带着雨气,石锁洇湿,看上去比它本身更沉。张金贵被石锁夯得格外扎实,腰有桶那么粗,屁股一甩,能扇出呼呼风响。

这帮助他耗掉了一些精力,但他想解决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他肚子里那些多余的东西,依然喧喧嚷嚷,闹得他昼夜不宁。

村西半里地,有口堰塘,夏季里,男孩子爱跳进堰塘耍水;大人从不去,除了张金贵。堰塘太脏。每到黄昏,耕牛成群结队前来喷鼻豪饮,女人洗娃娃的屎尿片,也是在龙眼旁的石板上。张金贵踩着立立水,对那些八九岁的光屁股蛋说:过来,我给你们耍把戏!小家伙围到他身边,他便咬了牙,紧了腮,手在水下乱动,动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水头子,水头子缩回去后,一缕白亮亮的粘稠物却静静地漂浮上来。小家伙惊叹不已,让他教,他毫无保留地教了,学的人照章行事,可就是弄不出那异物,于是对他格外崇拜,每次去了堰塘,都吵着让他耍把戏。他无一例外地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这事到底传出去了,由村长出面,去张家交涉。那时候驼背男人已死,村长就把话说给王氏。

村长说你这个当妈的,不要成天只想着填你自己的那张嘴,你也该管管你儿子下面的事,金贵去堰塘搞出那么多脏东西,叫别人还咋敢去喂牛?还咋敢去洗屎尿片子?

王氏坐在屋檐下,低了头,一面做针线活,一面叹气。

当年人家来找她还粮,她也是这般模样。粮食还不出,可以拖,拖到家家都不再缺粮,对半斤绿豆一碗玉米什么的,已不在乎,因而也没有人再来找她要,真要找,她也拿得出来;儿子的事却拖不起,再拖,他这辈子铁定打单身,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加出格的丑事。王氏去请媒人。那些穿了绣花鞋包了花头巾的专职媒婆,是山里人又爱又恨的,爱是因为需要她们,恨是她们大多以骗媒为生。王氏做好了被骗的准备,在方圆几十里内找了五个媒婆,却无一人应承!媒婆再狠得下心,也不愿将人家的闺女害得这么恓惶:别的且不说,单是一个把堰塘里的脏水当女人使的家伙,就够叫人寒碜的了。

王氏只得像她丈夫当年一样,不分天晴落雨地去山道上转悠。

丈夫是借粮,她是“捡”儿媳。

捡媳妇的事,这架大山上自古就有,那些女人,多是被夫家暴打,悄悄跑掉,无处安身,便见鸡嫁鸡见狗嫁狗。不过,真要捡到却不容易,而且这做法很被人瞧不起,谁家捡了媳妇,三代人都抬不起头。但王氏顾不了许多。算她运气,半年后,真就捡到一个,黄昏时分,她把那年纪不轻浑身污垢的女人领回家,刚迈进门槛,那女人就把张金贵叫爸爸,她说爸爸爸爸,你坐!然后嘿嘿嘿笑。

她是个疯子。

张金贵没管她是不是疯子,当夜就跟她睡在了一起。可天亮时疲疲沓沓地醒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这个疯子,是张金贵跟女人的全部缘分。

再后来,弟弟春生外出打工,数年后开了石材厂,当了小老板,把老婆孩子都接走了。临走时,春生对哥哥说:你在家好生照顾妈,我每月寄给你两千块钱。他说话算数,每到月末,张金贵去镇上的邮电所,立在门外的小黑板上都有他的取款通知。张金贵把钱积攒起来,将烂朽朽的木房推倒,起了两层火砖房,跟母亲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王氏那张已经瘪下去的嘴,从黑到亮都油晃晃的。

以前穷声遍野的张家,而今已是山里的富庶人家了。

可这又怎样呢,咸鱼翻身,还是咸鱼。张金贵里里外外依旧是那副邋遢相,老给人泥泥泞泞的感觉。且年纪大了。而汪小慧不仅比他年轻许多,她的那张好脸,赛得过镇上的好些俊俏女子;她的男人陈文,虽是瘦了些,却也是生得一表人才的!

以往,陈大强的瞌睡特别多,人老了,血也流得淡心无肠,何况受过伤;白日里,他在屋檐下坐上一阵,被柴烟一熏,山风一吹,太阳一烤,眼睛就不听使唤地闭上了。闭几分钟又软软地睁开,于是干脆起身,去床上躺着。现在他的瞌睡还是那样多,但白天再不往床上躺,而是搭张凳子,坐到大儿子的门前去。那里有棵年年只开花不结果的杏树,躯干矮锉而微微弯曲,正好可以供他抵背。

丁丁去了二里地外的村小,该下地的也都下了地,院坝里清净得很,一只蜜蜂从耳边擦过,也发出子弹似的啸声。陈大强目不转睛地瞅着屋后的竹林,瞅得竹林变成了一男一女的两个人:男的头上飘雪,女的发髻高耸……他的整个身体凉下来,头有些晕,同时揪心地想他的小儿子。

母亲死后,陈文成了家里的宝,很少干重活,那副身板,也便不像个农民,更不像山里农民,纤弱得如根秧子。出门打工,他本不愿意,他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女人才走的。

出门前,他几乎每个赶场天都带老婆去镇上。老婆模样儿好,头发更好,那头发从她当小姑娘时就蓄过来,平时堆云砌雾的盘着,去镇上就松开,披散下来,拖到腿弯儿;下到河坝就是沙地,她边在沙地上深深浅浅地走,边用木梳子刮,木梳隐在头发里,像有条鱼在蹿动,自上而下涌起黑幽幽的波浪,引得一路惊呼:好家伙!到了镇上,陈文拉着老婆的手,上街下街转几圈,直到老婆身上挂满眼珠子,耳朵里塞满赞叹的声音,才心满意足地去了市场,然后掏出钱,给老婆称水果,买零嘴儿。

汪小慧爱吃这些,也爱怜惜她的人。只是偶尔,她会在陈文面前哭,哭一会儿又笑。她哭,是觉得自己嫁亏了,也不是亏在别处,就亏在陈文没本事挣钱,人家的男人,都去外面挣了很多钱,光棍汉张金贵虽窝在老地方,可他就像个百事不愁的退休工人,每月有两千块固定收入;她笑,是陈文把她逗笑的。陈文从不因老婆的抱怨跟她斗气,而是说笑话给她听。

他说小慧,你知道我那折子里有多少存款?

汪小慧说,你有屁个折子!

但陈文偏说他有,说折子里的钱,足够丁丁念完大学。

汪小慧听他说得板上钉钉,又忍不住带着泪花子,嘻嘻地乐。

可毕竟,这只是笑话。汪小慧和陈文都知道这是笑话,也都知道不能靠笑话把一辈子的日子过完。陈文不愿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再为钱的事哭,只好到天远地远的工地上,搞建筑,当搬运。

人一走,狼就进来了!……

陈大强靠着杏树,盯着竹林。他想的是这么盯上一天半天,看那两个人到底搞些什么板眼。

可没过多久,就眼前打花,麻乎乎一片。

到底老了。

老人挣不来吃穿,饭不敢多吃一碗,连儿媳偷人,也只有鼓眼睛的份儿!

他真的鼓了几下眼睛,想把竹林里的人影瞄得更清楚些。

一风吹过,竹林摇动,人影消失。

紧跟着,虚楼下的黑儿打了个喷嚏。是被风吹的。黑儿也老了。

陈大强站起身,绕过杏树,往石梯下走去。他要去看看黑儿。

石梯很窄,鸡粪遍地,他走得格外小心。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跌断了腿。那也正是打老荒的时节,黄昏时分,他从田里回来,见汪小慧晾在杏树枝上的衣服被吹到石梯上,他去捡,结果脚底一滑。

黑儿躺在虚楼边缘的土坡上,屁股朝上,头朝下,看上去像个死物。

陈大强来到土坡底下,用拐杖刨了刨它的耳朵,它把眼睛睁开了。

陈大强说,黑儿,你告诉我,你夜里为啥恶叫?

那畜生翻了个身,没心没肺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陈大强往右边挪动半步,跟它面对面的,说,黑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碰见张金贵了?

听到张金贵的名字,黑儿浑身抽搐了一下,且迅速撑起前爪,嘴唇一缩,露出两颗獠牙。

陈大强摸着狗头,说黑儿乖,黑儿不怕,现在没有张金贵,我是问你夜里是不是碰见他了?张金贵是不是从那边后门爬到虚楼上去了?如果是,你就叫两声。

黑儿没叫出声,胸腔里却滚过两声低沉的咆哮。

在陈大强听来,这已经算是回答了。

他决定在儿媳面前提说提说。不说,他的心会裂开。

汪小慧又是天黑透了才回来,进屋就生火做饭。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二顿饭。丁丁放学后,吃了碗冷饭,没吃饱,爷爷拿出铁钩子,准备从坑里给他钩个生红苕,丁丁不愿吃生红苕,爷爷说,不吃你就甘心挨饿吧,饭是没有的了,你已经吃过两顿,我跟你妈才吃一顿呢。丁丁不依,开始骂。他很会骂人,能熟练地掌握把人转换成畜生的技巧。因为想爸爸,他骂爸爸的时候也就最多,他说陈文那个狗日的,那个牛日的,为啥还不回来呀?爸爸在家的时候,他没这样挨过饿。

孙儿的骂声搅动了陈大强的酸楚。他也暗自这样骂着那个远去的人。你婆娘在家里偷汉啦,你的眼皮子不跳吗?晚上睡得着吗?你为啥不回来一趟呢?你就那么惜钱?世间啥都可以挣完,钱是挣不完的呀,就算你挣出个金山银山,婆娘偷汉,你将来还怎么为人?你只能把头夹在胯脚下为人了!

丁丁不知道爷爷的这一番心思,就不听爷爷的呵斥,到沟那边找他保爹去了。

做饭的时候,汪小慧没问丁丁去了哪里,陈大强也故意不说。他蜷缩在火堂边的角落里,觑着汪小慧的神情。屋中央盘盘绕绕挂满阳尘的电线上,悬着一颗五瓦的灯泡,皮面被柴烟熏得发黄,屋子里昏暗如窟的,汪小慧站在灯光底下,脸也像被纸蒙住,更别说去傍壁的案板上切菜。不过,菜切好了,她要来火堂边炒,陈大强架了很多柴禾,火苗高扬,把汪小慧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脸就跟坡地上的泥土一样。

陈大强偏过头去,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星月无光,目力走出门槛,就被黑色斩断。

他说,这么晚了,丁丁还不回来,他去哪里玩了?

锅里的油煎得快要燃烧起来,汪小慧将半筲箕白菜倾进去,白菜烫得尖叫。汪小慧蹲着,侧过脸,眯着眼睛,躲避升腾而起带着金属硬度的青烟。待锅里安静下来,她才把脸放正,一边用铲子翻炒,一边说,他还能到哪里,肯定找他保爹去了么。

她早就知道他去了哪里……

丁丁经常去,她知道也正常,可今天陈大强觉得不正常。

他说,是保爹又不是亲爹,一天二十四个时候都往人家屋里钻,成啥体统!

汪小慧像是没听到公公的话,站起身,拿着铲子去碗柜里舀盐,回来后,躬身正要把盐往锅里洒,才反应过来了,说,未必学堂也开在他保爹家的?未必晚上也睡在他保爹家的?

她说话声音很响,而且只要开口,就把眼睛瞪圆。她那眼睛已经够大了,再一瞪,苍苍茫茫的像要把人埋了进去。她刚嫁过来那阵,陈大强为此怄了不少气,以为儿媳嫌他。陈文私下跟妻子交代:你跟我说话把天震塌也没事,跟爸说话要小声些,人越老,胆子越小,经不住吓的。陈文这一说,又让汪小慧怄气:爹妈就给了我这条粗喉咙,你叫我咋办?陈文没奈何,又反过来劝父亲,说爸,你不要听她的声音,你要看她的心,她的心是好的。这话陈大强后来信了,是因为他知道了汪小慧跟她爹妈说话也是这口气,且作为儿媳,她最大限度地尽了孝道,自从嫁过来,就是她给公公洗衣服,饭桌上,公公的碗还没见底,她就用铁瓢给他添过来,公公摔伤住院的那些天,她服侍得就更不必说了……

但此时此刻,陈大强咀嚼着儿子的话,越咀嚼心里越苦。

她都给你缝啥东西戴了哇,你还说她心好!

他突然脱口而出:张金贵半夜三更到处跑干啥?

你在哪里碰见他呀?汪小慧说。

我没碰见他,我听见黑儿叫了。

黑儿就一定是对张金贵叫?……我没听到黑儿叫,我还在往床上躺的时候就睡着了。

这句话让陈大强顿时输了志气。

一个女人家,做三口人的田地,还要收拾杂活,照顾一老一小的吃穿,纵是铁打的身子,也会散了架。她说自己还在往床上躺时就睡着了,一点也没夸张,陈大强曾亲眼见她煮猪食的时候睡了过去。那时她还没搬到哥哥家去睡,猪食也在自己家里煮,有天夜里,陈大强被做噩梦的丁丁一脚蹬醒,见伙房里还亮着灯,心想这么晚了,未必小慧还没睡?可到处静得发空,屋后竹林里一条蛇行也能听见,定是小慧睡前忘了关灯。陈大强起床来到伙房,结果他看见,儿媳屁股底下垫了扫把,坐在灶前,上身弯下去,差不多弯到了两腿间的灰土里,再前去一些,头就塞进灶孔了。陈大强连忙喊她,喊数声都不应,他着了慌,以为儿媳得什么急病过去了,伸手拉她,把上身拉直,可脖颈还软溜溜地垂着。陈大强又喊:小慧!小慧!儿媳这才嗯嗯地应了,应几声才把眼睛睁开。她没有病,她就是太困了。

我是在胡思乱想,陈大强暗暗地说。

——我是闲得没事干,就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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