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窗外的炮竹声,一阵接一阵,新年近了。方德泽两手交臂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彭求是死了。
香灰拌粥没有留住他的性命。他像一具榨干水分,蜕了皮壳的标本骨架,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到恐怖,或许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
这段时间方德泽也很心烦。嘉仪不愿意过来住。她宁肯回外婆家,被两老唠叨责骂,也不愿意住到他这里来。他的嘉仪。他有快半年没见到她了吧?她也不主动给他讯息,她对这个亲爸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当然,他知道怪不得女儿,是他们过去的纠纷,把孩子扯进两难的境地。她一个孩子,能做什么?要做也要他这个当爸的去作为。可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怎么才能挽回女儿对他的亲情。
是不是所有婚姻在分裂的同时,等于带走了孩子。孩子像断线的风筝,越飘越远,他抓也抓不住。从此,他等于没有女儿。没有了。
追悼会仪式上,彭求是的女儿一声声地哭喊:爸爸,你不要走,爸爸,你回来啊!撕心裂肺,把在场的大男人都逼出了眼泪。方德泽也心潮起伏。是不是,也要等自己老了、病了、甚至到临终这一步,他心爱的嘉仪,才会来找他?她会这样扑过来,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吗?他不敢往下想。
他听到身边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汪雪芬背对他,露在被子外的肩一缩一抖。他掰过她的身子问:怎么了?
我做恶梦了。她的声音是哽咽的。
梦里,天在下雨,我和你在街上走。我手里拿着你买给我的冰激凌甜筒,高高耸立,像座小白塔。没有伞,你说去借,答应我很快回来。我躲在屋檐下,雨渐渐大,风也紧了,你还没回来,手上的冰激凌在软化……躲雨的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屋檐下,眼看冰激凌化成一滩水,你还没回来,好难过,哭醒了。
是个梦,别太在意。
那你给我解一解,是不是不好的兆头?
没有,别多想,我不是在你身边嘛。他替她拭去湿湿的眼泪。
你身子在这里,不知道心在哪里呢。双休日长期没空,平时晚上不是上课就是咨询,还隔三差五开会、出差。你想一想多久没陪我,多久没在家吃饭了?还有,到家就喊累,除了看电视新闻,就是躺床上呼呼大睡。
男人嘛,做事业总要牺牲一些其他时间,你要理解。
我理解你,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感受呢?
好,好,下星期抽时间陪你去逛街好不好,方德泽吻她的头发,问:最近是不是没在吃中药?身上没药味。
早就不吃了,她说:我又不是傻瓜,吃个心理安慰,再吃下去人也要疯了。最近我心里头特别脆弱,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
说什么呢,才30几的人,方德泽再度把她抱入怀里。
我怕,害怕有一天你会抛弃我,她“嘤嘤”地哭起来,我近来老是在想,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爱过我。那一夜,元旦前,要不是你心情不好喝多了酒,我们——
别说了!方德泽烦躁地打断她:你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翻旧帐。
对不起,那个晚上一半是你酒劲上来,一半是我在引诱你。我太爱你,我愿意的,我没怪你,也不后悔。可现在,你事业做大,有身份了,你嫌弃我,你会要一个志同道合带得出去的太太。
我有说你带不出去吗?瞎想什么呢。
你别瞒我,心理协会聚餐,人家都带家属,你怎么单身去赴宴?
你听谁说的?
反正你瞒不了我。我不是傻瓜,你心里想的我全知道。我不会说场面上的话,除了说些婆婆妈妈女人的事,我还能说什么?你也从来不爱听我说话。所以到家了,人来了,魂不在。
越说越离谱。我现在不是在听嘛,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啊。
不,现在不要你听,要你说,要你说:你爱我。
嗬,你韩剧看多了吧。
你别管我看什么,你说爱我,说永远不离开我,说呀,汪雪芬固执地坚持,她柔软火热的身体贴住他的身躯,双手藤蔓一样缠上颈脖,眼睛水汪汪,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半是娇媚半乞求。
听话,让我歇几天。这些天事情多,我也烦啊。方德泽轻轻松开她的手,说,我累了,睡吧,不早了,明天上午还有咨询。说完翻身向里。
窗外墨黑一片,夜特别寂静,身边的人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他再次醒来,身体疲乏,大脑清晰。看看手机,又是后半夜三点。这些天来,他常常在后半夜三四点醒来,像设置闹钟一样准时。他想,自己是不是老了?
嘉仪的事他还没同雪芬说,怕说了她会难过。他忽然理解了她的孤单。没有孩子的家,骨子里透出孤单,没有希望可言,没有更新,没有创造,没有生命力,他们将一日日与光阴俱老。
他与她,是一截枯枝上,停憩的两只孤鸿。
这种灰暗的心情也影响到他的工作干劲。坐在宽大的办公室,心思游离,不知飞到哪里去,放下手头的资料,他定定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窗外,再次对自己付出巨大热情的事业产生怀疑,怀疑这一切的努力与奋斗,辛苦与坚持,到底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