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川子搬到我们家的隔壁住,或者更准确地说,自从他习以为常地把女朋友往家里带的那一段时间开始,我们几个愣头愣脑不尊重他人隐私的毛孩子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偷窥的所有基本技巧,不借助任何工具,成功率依然十分之高。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固然取决于当事人怡然自得把一切抛诸脑后的忘我精神状态,但是除此外,我们被好奇心驱使进而不辞辛劳地寻找诱惑的源头的能力还是可圈可点的。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这种能力和当时我们偷窥的内容一样,是盘踞在人类灵魂深处接近于无师自通的本能。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小秘密,曾经为我们平淡无奇的成长经历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对不谙世事更不知风情为何物的我们来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赤手空拳地关在一起做出的所有事情都是新奇而独特、神秘而刺激,充满令人热血贲张的诱惑力的。
偷窥不遂,我们就窃听,总之,不放过每一个体察民情的机会。
每当剧情进入高潮,或者我们无法理解的部分,四个脑袋就会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发表自己靠贫乏单纯的想象所能总结出来的不靠谱的观点。比如,当屋子里节奏清晰的打啵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含混不清的奇怪声音的时候,我们的议论是这样的:
“他们还在打啵吗?”
“肯定不是,打啵不会这么响?”
“那他们在干什么?”
“应该是在摇什么东西吧。”
“这有什么好玩的?”
“这可不一定,大人和咱们的想法不同,我发现他们都喜欢摇啊摇的。”
“咱们长大了,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
“应该不是吧,我还是喜欢玩好玩一点的东西,这样一直摇啊摇,也太没意思了。”
最后,当所有的声音终于停止,万籁俱寂中,我们的议论还在继续。
“睡着了吗他们?”
“看样子,应该睡着了。”
“再等等。”
我们竖着耳朵一言不发地翘首以待,接下来,通常的情况是,不一会儿,那股刚刚停止的地动山摇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愈演愈烈,而且比上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这让我们不禁为他的房子暗中捏一把汗:它不会在摇摇欲坠中塌下来吧?
“这次睡着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川子不喜欢大人,却很喜欢我们这帮小屁孩打在一起。平日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出入热闹场合。当然,饭店除外,因为那是他工作的地方。如果在路上碰到熙熙攘攘围簇在一起的人群,他总会无声无息地绕开。大人们都说,他不会说话,但是有一副好心肠。这个评价倒是很权威的。也许,这就是他除了感情生活之外一直碰壁的原因。
从认识他直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川子和任何一个人红过脸,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温不火的表情,就像清晨时分刚刚穿过云层的和煦阳光,一派温和地抚摸着大地。从川子的观点出发,那些他看不惯却又绕不开的人,对付他们的方式就是唯唯诺诺得过且过。比如,饭店苛刻的经理,比如,餐桌上挑剔的顾客。他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带给他这样那样接近于无中生有的麻烦。虽然川子每次都想在他们面前扬起菜刀,但理智还是一遍遍地控制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让他一次次在那些瘟神般存在的人面前选择忍气吞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走人,这应该是他一直以来秉承的原则。
而对那些善待自己的人,川子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善待他们。善有善报,这句话可以集中体现在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上,但如果说恶有恶报,就未免有点牵强和难为他了。
川子曾经用长篇大论的叙述方式细细向我描绘他进城之前的生活状态。那些在一个孩子眼中新奇而又独特的生存体验,十分具有启发性,让人莫名其妙地激动,让人心向往之。
那是怎么一种生活呀!身处青山绿水的环抱之下,有大森林可以钻,有兔子可以逮,碰巧了还可以撞见猴子。这简直就是每一个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孩子们的梦想啊!每当讲到这里的时候,川子都会略事停顿,抬头出神地凝望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眼睛深得像他不止一次提到的家乡附近的水库。
“后来呢?后来你为什么出来?你傻啦?”
在我一连串问号的提示下,他慢悠悠地回过神来,用当时我还听不懂的叹息声引出下一段迥异的故事。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大山里开始停止下雨,不久之前还绿油油的山坡,被整天悬挂在头顶的大太阳晒成了赭黄色,山坡上的风景几乎和土壤混为一体。水库里的水很快干涸见底,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鱼嵌进泥土龟裂的缝隙里。不用渔网和鱼钩,也可以把它们捞起来。猴子和兔子也很快绝迹,更不用说地里的庄稼了,它们对干旱的承受力最为脆弱。太阳当空照,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热情,连绵不绝一次不落地造访了两个多月。川子说,那时候他最期待的事,就是日落。它看起来是如此辉煌美好,那种震慑人心的美从来也没有这么强烈过。
后来,当他们把方圆三十里的每一滴能喝的水都背完了之后,终于有人过来送水了。先是解放军叔叔,他们背着沉甸甸的水箱,挨家挨户地串门,然后是穿着统一服装名字很难记的组织和一群一群的陌生人,他们拎着瓶装的矿泉水,见到谁,就给谁一瓶。川子说,这些矿泉水,如果放在以前,肯定没有我们山里的好喝,可是现在却比什么都甜。真的很感谢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是他们愿意帮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会忘记他们的。
川子还讲了一件事,有一天,来了很多扛着摄影机的记者和大肚子官员,他们用摄影机拍下官员递给灾民矿泉水的感人场面。拍着拍着,有位记者觉得感人的气氛还不够浓烈,于是突发奇想,找来一架扁担,扁担上挂着两只水桶。交给那个官员,让他扮演挑水。
“他能挑得动吗?”我不禁有点担心了。
“没关系,水桶是空的。”
“啊!”
“啊什么啊?”川子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别大惊小怪,更好玩的还在后头呢。拍完挑水,那个记者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叫我对着镜头说一句话。”
“什么话?”我颇为好奇。
“说,‘谢谢你,叔叔!’”
“你说了没有?”
“说了。”川子扬起下巴,四十五度角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我专心致志地等了好久,没有等到下文,只好把浮想联翩的他重新拉回来,“后来呢?”
“说完这句话,我就哭了。记者很高兴,以为我是因为感动才哭的……”
“其实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哭了。”
顿了顿,我问:“这就是你来城市的原因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川子说了一些题外话,“我爸爸那辈人,都想留在祖宗留下来的地盘上,像祖宗一样过日子,一辈子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想知道。可是我不想这样,我想要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渴了连水都喝不到。”
“你爸爸呢?”
“他和我一起出来了,”川子用手指了指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在工地上盖楼呢。”
我“哦”了一声,好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城市好吗?”
“我不知道,”他的目光闪动着,“至少,这里不缺水,这里连汽车都可以洗澡。”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川子的窗下出没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心满意足地作鸟兽散。
我这才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呢。一念及此,肚子里立刻咕咕作响。回到家,没有看见爸爸和他的人力三轮。他出去拉车了,肯定是想把白天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在厨房摸出两个馒头,又随手剥了一根大葱,就着饭桌上的剩菜一阵狼吞虎咽。突然院子里人影一晃,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看完电视,出来纳凉了。
我费劲地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穿过院子向我的房间走去,我要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刺儿给我的链子枪。
不经意间,那个女人叫住了我,“王涛。”
我站住,“嗯?”
“你爸让你早点睡,他说明天送你上学。”
我吃了一惊,“不是要交借读费吗?”
“他已经准备好了。”
我摸了摸头发,有点狐疑地点点头,“嗯。”
就要走开,她女儿一脸好奇地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我不情愿地在她面前摆了摆,“链子枪。”
“噢。”她看看我手里的枪,不说话了。
我面色忧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啪”,在身后关上门。
爸爸怎么会突然弄到这么多钱呢?那个女人没有工作,只知道做馒头和卖馒头,赚取微薄的零花钱。他一个人拉车养活四个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下个月的饭钱都很难有着落。尽管我们家的财务问题十分不透明,这一基本状况我还是了解的。但是,既然那个女人都说出来了,事情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她和父亲一定事先沟通好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促使她对我说谎的理由。这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真是有点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