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福先生！”
我在某个听起来很特别的叫声中睁开眼。一位很有绅士风度的猴子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很合体的燕尾服，手里拿着一根像巫师表明职业身份的魔杖一样的文明棍儿。
他朝我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十分有礼貌地说：“欢迎满福先生光临敝国。”
我问道：“先生，请问这是哪儿？”
“大同王国。”
其实我是白问，这回答也等于白瞎。我根本不知道大同王国是什么地方，它到底在哪里。但是我必须得问，因为这涉及礼貌的问题，同时呢也符合人类寒暄的礼仪要求。
“先生，你又是谁？”虽然我明明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唐突冒昧，但总好过比什么都不问，结果什么也不知道要强多了。
“敝人是大同国的外交大臣，来自高山灵长族的类人猿。”
“大臣先生，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满福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叫我泰山好了，我的族人都这样叫我的名字。”
“谢谢你，泰山先生。”
泰山先生再次向我鞠躬道：“满福先生，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在一位外交大臣面前如此不雅的姿势让我立即感到有一股热气从脸上向全身扩散，惭愧使我克服困难从地上站起来。我那平时发达强健的四肢此刻好像一点劲儿都没有，肚子也不听使唤地咕咕乱叫。别提当时我有多尴尬了。
泰山先生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搀扶着我，让有些晃悠的我终于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这才像一位外交大臣接待的贵宾该有的样子嘛。在泰山先生扶住我的时候，他又用他那根文明棍儿在我面前画了一个圆圈，像主人家烙饼的形状，一张又大又圆的黄灿灿的葱油饼立即落进我的脑海，香气扑鼻之外，一种饱腹感填满了我的肠胃。我想这个时候如果外交大臣放开扶我的手，我也有力气走得很稳。但是泰山先生并不打算这样做，他仍然扶着我离开。
在我甫一移步我刚刚趴着的地方，一道照在我身上的五彩斑斓的光顿时就消失了，我看到十二根参天柱碑变换了原先的位置。一根最大的柱碑突然耸立到我们面前，我和泰山先生此刻站在一个很大的广场中央。所有的柱碑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清晰的文字，只是这种文字好像不是很通行，至少我就不认识。
“泰山先生，这是什么？”我指着那根高耸如云的擎天柱问。
“这是宪法奠基柱，大同国的命脉根基。我们现在正在吾邦最神圣的宪法广场。”外交大臣对我解释说，虽然我还是稀里糊涂，但是我不好意思再麻烦泰山先生跟我细细解释。
“哦，宪法广场。”我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满福先生只有通过它才能进入敝国。进出大同国的通道只有开启宪法广场的时空隧洞后才能通行，而这一切的秘诀唯有这根顶天立地的奠基柱才能掌控。”泰山先生继续解释说：“这十二根柱碑在大同国建立之初就存在了，历经千百万年不损丝毫。它是我们的开国元勋们通过和北冥大泽的主人交换，获得允许后进入水底极寒之地，千辛万苦在玄冥矿脉寻找的寒铁矿石千锤百炼后铸成。这些文字是先贤们聘请最聪明的匠工镌刻上去，然后注入最古老的防御术，所以不管经历多久都不会被磨蚀。”
“真是太不可思议啦。”我称赞道。
我和泰山先生走出宪法广场。一辆华美的车停在道路上，它上面立着一顶华盖。我正犹豫要不要坐上去，牵着这辆华盖车的马向我点头鞠躬说：“白驹听候先生的差遣！”
我慌忙还礼道：“我不敢随便差遣谁，倒是我十分乐意听候先生差遣。”
白驹先生通体雪白，像从遥远的冰雪之国走出。泰山先生把我扶上马车，然后对白驹先生说：“去祥宁宫，国王陛下正等着我们呢。”
白驹先生发出一声长啸，原先站立在栏杆上的四只白天鹅扑腾一声张开翅膀向四角飞去。马车像一阵轻风般飘起来，转眼我们就到了一座十分宏伟的宫殿前面。我不免感叹白驹先生速度轻快，几乎在我还来不及眨一下眼之前就到了。
“白驹先生是大同国脚力最健的人。他奔跑起来的极限会让时间停止，五十年也只是他跃过一道缝隙的花费。这个本事在大同国无人能及，所以我们都称他为神行天使，但凡需要追赶时间，我们都会请白驹先生帮忙。”
“泰山先生奖誉过甚了。”白驹先生谦虚地说。然后他和我们道别，只一眨眼的功夫，我就不知道他又赶到哪里帮忙去了。
宫殿大门后面是一段逐级而上欲追天公的石阶，走过之后就是一个天台，离天似乎只有一指的距离。天台中央立着一尊晶莹剔透的塑像。我不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造型的生物，它超凡脱俗，飘逸洒脱。泰山先生恭敬地仰望雕像，说：“麒麟是大同国祥和安宁的象征，敝国推选出来的国王。吾国人民享受了四万多年的和平安定，全仰赖这位民选的国王。从大同国建立开始，这位缔造者就被选举为国王，一直到现在大同国第四纪，人民依然希望麒麟国王为全体国民服务。他是一位兢兢业业的公仆，这个工作谁也不愿意干，也没有谁能够像麒麟王一样做得如此完美。”
“那这尊是国王先生的雕像吗？”我很好奇地问。
“不是。麒麟承载着大同国国运昌盛的寓意，并非是为现在的麒麟国王打造的塑像。大同宪法禁止把任何主义写进法律作为国家任务，而人民更是反对以国家名义搞任何个人崇拜。不确立国教，不得规定信仰是宪法规则。麒麟在远古传说中是一只祥瑞神兽，它带给人们的是和平安宁。大同国人民热爱目前和平安逸的生活，希望能够永久享受这种幸福，所以立此为据。国王被人民选举出来，恰巧现任国王正好是一位现世仅存的麒麟家族成员罢了。”
听完泰山先生的介绍，我不禁想立即一睹麒麟国王尊容。这尊塑像实在美极了。我想国王先生本人肯定比它更漂亮。
宫殿确实大极了。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正殿。只是这偌大一个去处，我却连一个卫兵也没有发现，而且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人。王宫正殿里充满了一派祥和的气氛，一位和那尊雕像十分相似的人站在门口。他周围笼罩着一片和煦的光芒，这使他看起来更加神圣，比那尊一动不动的雕像要美丽得多。
我正在思忖要怎样和国王先生寒暄，不料麒麟国王亲迎出来道：“欢迎尊贵的客人。能够迎驾阁下，是敝人之幸，吾邦之福！”
我被麒麟王的谦恭吓了一跳，心想应该是我感谢他们屈尊下就地招待我才对吧。但是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国王先生是我见过的最令人尊敬的人。他身上长着像翠玉一样的鳞甲，这晶莹的色泽让他周围的光芒更加和悦。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头上有两只犄角，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两根又粗又长的绿胡须，通体泛绿，青翠欲滴。
“谢谢你，国王先生。”我现在只会说这句话。
麒麟国王走过来，他用一只强有力的前肢扶着我的肩膀，然后对泰山先生说：
“满福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我们先请他用膳，然后安排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食物真是丰盛极了。我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流起了口水，顾不上说话，埋头在美食间大吃特吃起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美味佳肴竟然是麒麟国王自己亲自动手烹饪的，因为宫廷没有专职的大厨（御厨），国王也不想麻烦他的下属丢下工作职责来准备这顿饭。国王先生的厨艺简直没得说，我不仅品尝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食，还喝了一大杯国王自酿的玉液琼浆，这可是人世间最好喝的饮料。不久我就打起了饱嗝，接下来我要办另一件很急很急的事情，属于那种不能怠工的活儿。
我丢下麒麟国王和外交大臣，悄悄溜出王宫。大门口不远有块草地，旁边生长的树都很高很大。我来不及仔细观察就对着一株开满了香气四溢的桂花的大桂树撒尿。我想这里应该还是宫廷的范围，浇给大树和小草的尿总算没有浪费，真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麒麟国王和外交大臣只顾着招待我，可是我好久都没上厕所了，膀胱里贮满了水。
“哎呀，他竟然……”我正痛快地排泄，突然间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撒欢儿般跑到半路的洪流受到惊吓，后面正呼之欲出的起哄者，此刻一下子全缩回身体里不肯露面，无论怎样努力劝说都无济于事。我赶快跑出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看到一位漂亮的女孩儿用手捂着嘴惊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她手里牵着的小花狗也跟她一样上窜下跳。
她这时突然用手指着我，口里喃喃道：“你……你……”
我这才看仔细她。她穿的挺时髦，但是身体就跟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似的，饥瘦如柴，活像一个包身工。她正在努力让自己减到一个不能再瘦下去的理想体重。我想这时要有一阵风，没准儿她就像一片落叶一样被吹跑；幸亏我没有像她一样大呼小叫的，要不然凭我那幅殷实身体呼出的口气，她早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稳稳当当地站在我面前。她用一条精美的彩绳拴着她的小狗。这时候天还不太冷，可是这可怜的小家伙竟然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夹克背心。一位巡警跑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我还没怎么弄明白，就又来了一名司法警察。他们把我请到了法院。
“先生，你要依法判决他藐视法律，在公共场合公然违反教化。”女孩儿向坐在法庭中央高台上面的人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生物，他长着九颗不同形状的脑袋，而且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丝毫互不影响。
“先生，这位女士说的是真的吗？”一颗比较大的脑袋问。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我对着那颗脑袋回答。不过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我想我可能没有入乡随俗，称呼他先生。它说不定对我印象会向坏的方向跑。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担心真是多余。泰山先生后来告诉我说，九头鸟家族是大同国里很特别的居民，他们除了热衷精研独立的纠纷解决之道，裁断大同国国民遇到的麻烦，对其他的根本不在意，尤其是在法院里做事的成员更是如此。他们除了对大同国宪法和法律作出解释，什么也不愿意干预。这就是这个部落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刚刚做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那女孩几乎要跳起来喊道。
“我撒尿——”
“看，快看啦，他居然大言不惭，在法庭上丝毫不避讳。”未等我说完，她又大喊大叫起来。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撒尿时听到了惊叫，结果就看到她了，但是她没给我说完的机会。
“先生，这位女士控告你当众撒尿，你承认有这回事吗？”司法警察问道。
我点点头。我确实在撒尿，只是没尿完。
“你需要对法官大人回答。”他向我解释说。
我照做了。法官大人的第二颗脑袋说：“先生，你应该知道这是常识，文明社会里的基本规范。”
第三颗脑袋说：“本国法律禁止这样的行为。”
第四颗脑袋接着说：“有伤风化，违反教化罪。”
第五颗脑袋问：“你为什么不事先查看一下周围的告示？”
这时其他的脑袋都看着桌上的书籍，法官的两只手都要忙不过来了。然后第一颗脑袋抬起头来说：“教化法典上说，随意小便者，罚一个月社区服务。”
说到这里，法官停下他手里的活儿，所有的脑袋立即开始思考起来，它们神态各异，但是每一个脑袋都在它智慧的头脑里想着一件事情。第一颗脑袋这时突然问：“这是正式的指控吗？”
“大人，我们只是代表政府出席预审听证。”司法警察说：“原告因为是人类城邦的人，案发现场又属于凤凰城的辖区，所以我们已通知该城的地区检察官。如果法院认定案件可以受理，本案将由凤凰城的地区检察官负责起诉。”
这个时候九颗脑袋同时说：“我们可能需要先替这位先生选择一个愿意接受他的社区，让他做一个月的义务劳动。”
我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女孩儿立即又带着哭腔说：“他毫无文明可言，让我和我的宝宝大庭广众之下看到他的生殖器，这让我们两位女士很难堪。”
“我们也许该问问他来自何处，然后通知那里的律师替他辩护。”法官大人的第九颗脑袋这时突然站到我一边。虽然我还在稀里糊涂当中，但是总算有人——不，是一个脑袋——肯替我说话了。这让我看到了希望。
说实话，这场听证会也让我很恼火。我觉得那位女士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撒尿，但是从来没有谁指出过我有错，而且没有人宣称因为看到我撒尿的家伙而无地自容。这太有针对性，而且毫无道理可言。“我需要一位辩护律师！”我想。
这时我想到了泰山先生。他现在不知道是否还和麒麟国王一起在的国王的宫殿里等我。
“先生，你应该命令他立即穿上衣服。”那位很神经质的女孩儿说：“他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我和我的宝宝也感觉受到侵犯。要知道，我的宝宝在一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穿衣服了，她觉得光着屁股都很害羞。”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跟着点头。
我也不想看到这可怜的家伙，它穿衣服的样子让我难受。
“我想你不能这样比。”第八颗脑袋说：“你的宠物与这位先生的地位不同，它属于低等生物，不在法律的管辖范围。”
“可是我一直把她当淑女看待。”她对着她的小狗说，不会说话的小家伙只会对着女孩儿汪汪叫两声。“她在坐便器上拉完屎，我还要认真把她屁股擦干净！”
“你如果让它说话，我们就同意你的观点。”第九颗脑袋说。
大惊小怪的女孩儿终于闭上了嘴。
这时我感觉到了扭转颓势的希望。法官大人的脑袋们已经开始分歧，裁决一时难以作成。我何不乘机火上浇油，让它们吵得更凶一点儿？司法警察在等着法官的决定，但是他的九只脑袋现在陷入意见不统一的麻烦当中。
“你来自哪里？”这个时候，法官似乎想起遗漏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对查明我的身份很重要，因为之前大家都在为我干的事情而七嘴八舌地争吵，每个人都忽略了这茬儿。法官的九颗脑袋在这件事情上可算统一了行动。九颗脑袋都在等着我的回答。
“中国。”我想到外交大臣告诉我的话，所以就拿来应付法官的提问。这是我目前唯一确信无误的地方，因为我就出生在那里，并且还悠哉乐哉地生活了一年。
“中国？”法官大人似乎吃了一记闷棍。“这是哪里，我怎么不记得大同国有这个地方！”
不要说法官不知道了，其实我自己都对中国没印象，我只知道我主人家是什么样子。
“法官大人，”司法警察此时惴惴不安地说道：“我也被这位先生的说法弄糊涂了，但是我确实知道中国不是本国的地名。”
“那这件事情就有些棘手了，恐怕不会像我们刚刚接到这个案子时想像得那样简单。法庭要慎重对待。”九颗脑袋立刻又陷入各自为政的麻烦。
我们所有人都在等着九个脑袋争吵不休的法官下决定，这时一只更加奇怪的生物闯进了法庭。他头上长着一只漂亮的犄角，看起来像坚硬不可摧的利器，四根又粗又黑的长须在嘴上飘逸。他有着粗壮的四肢，身体有些雍容发胖。从第一印象上判断，我认为他跟我是一路的，我们都是胖子。
“法官大人，我有消息需要向法庭呈奏。”他说完，从肚下封闭严实的厚皮囊中掏出一张纸。
“司法大臣匆忙赶到法庭，想必有重大事情。”第一颗脑袋说。
“是的，大人，这个信息可能会影响阁下的裁决。”司法大臣转向我说：“对这位外宾先生也有十分重大的影响。”
“大臣先生手里拿的文件是否准备向法庭呈交？”第二颗脑袋问。
“正是，法官大人。”司法大臣将那张纸递给法官。
“我刚刚接到外交大臣致送的公函，获悉这位先生不是大同国公民。作为大同国尊贵的王庭座上宾，他享有毋庸置疑的豁免权，不受本国法律管辖。我代表王国政府向法庭请求撤销对他的指控。我们需要通过外交途径解决。”
九颗脑袋一齐凑到纸上仔细看了看，然后法官说：“本案撤销。”紧随着一声法槌清脆的响声，法官大人离开了他的法庭。
声称她和她的淑女宠物狗受到羞辱的女孩儿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时无法承受。这变化太快了，简直让她始料不及。她被这打击差点儿推倒，巡警扶着她离开法庭。
“大臣先生，你们是否应该照料一下这位先生的穿着。”她在离开之前对司法大臣建议道。
“是的，女士。”司法大臣客气地答道：“我会做好这些工作的。”
“如果一位外宾违反法律，即使他不受本国教化约束，政府也是负有责任的。”她说：“我想我下次不会再看见一位男士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撒尿。这有损文明，政府难辞其咎。如果文明秩序受到侵害，我会坚持向人类城邦的领主投诉，让他向国王陛下抗议。如果有必要，我也会向法院起诉国王陛下失察之责。”
“我会妥善处理的，女士。”司法大臣仍旧客气地看着巡警将这位女孩儿送走。司法警察在跟他的顶头上司做好法律文件上的处理工作之后，向我们道别回到他的办公室。
司法大臣一把我送回王庭，他就把那个女孩儿的抗议向国王报告。这件事情颇让他们为难，因为他们既要照顾我在中国的风俗，同时还要避免人类城邦的投诉，一时还找不出妥善消弭冲突的办法。麒麟国王和外交臣首先感谢司法大臣及时接受他们的请求赶到法院撤销了这件诉讼案，因为这是司法大臣的管辖事务，国王和外交大臣不能直接干预。司法大臣回复说，这是他的职责，陛下和外交大臣都太客气了。然后国王又让外交大臣安排我在宫廷的一间房子里住下，然后回头和司法大臣一起商议对策去了。这房间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卧室，和我的宫殿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而我那只是一个睡觉的地牢罢了；我想不到会下榻如此尊贵之地。这真让我受宠若惊。
我还是喜欢没心没肺地睡大觉，这习惯无论在哪里都坚持得很好。当我一觉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宫廷正殿的南窗。外交大臣照例请我吃午饭，丰盛得和昨天一模一样。麒麟国王却不在席。
“国王先生做什么去了？”我忍不住问。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我吃饱喝足之后，有时间打发撑满肚皮的食物时才想起来的。
“陛下按照国事日程安排，今天要去人类城邦巡视。所以他委托我照顾满福先生的饮食起居。陛下还要我代他向满福先生致歉，因为职务在身，实在不能等到跟你一同吃过饭之后再去。”
“国王先生真是太客气了。”我说：“其实我才应该道歉才对，没想到一睡就睡过了头。”
“先生一路劳苦，加上又有万年的时差，多睡了几个小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满福先生不必自责，陛下是一位很随和的绅士。”
收拾停当之后，我和泰山先生一起到外面晒太阳。昨天因为太匆忙，我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宫廷的绝妙景致。这会子我终于看清楚了。这里真是人间仙境。王庭雄伟地位于峻峭的高山之上，这里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云海淹没了宫殿背后的整个悬涯深涧，远远看去，这里像一望无垠的冰海雪原。一条瀑布犹如一块白帘子挂在正殿大门前方的山腰，流水哗哗的声音就从它下面传过来，在我们脚下的雾池里不知疲倦地响起。要是把王庭比作一个巴掌的话，那常常令我流连忘返、逍遥快活的野山坡，连这里半根指头都不抵。我一想到我总是在那些愁苦地呆在猪圈里的同伴面前吹嘘它美不胜收的情景，就止不住地后悔。幸亏这些信以为真的同伴们现在全不在这里，不然我都无地自容了。
我忍不住伸了个懒腰，但是我忍住了接踵而至的哈欠。麒麟王一大早就去人类城邦工作，我睡到正午才起来，现在刚一吃完饭，如果我又要犯困的话，岂不真是让人笑话是懒猪一头了？我要打起精神。
“泰山先生，国王要去多久？”我无话找话地问。只有这样，那不知趣儿的瞌睡虫才会被我赶走。
“每个城邦大概要一个月，起码得八个月。”泰山先生说。
“这么久！”我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因为我担心这样的话，国王是否考虑到留够八个月的玉液琼浆。那饮料太好喝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我不是八个月都见不到国王先生？”我尽可能快地弥补了我的失误，在泰山先生领悟到我内心的想法之前问出来。
“陛下有白驹先生帮忙，每天都可以回王庭住。”
有神行天使帮忙的话，任何距离上的困难都不成问题。我有点儿开始忍不住想讨借白驹先生的速度用用了。
“我们能去人类城邦看看吗？”我问。
“当然，尊贵的满福先生。在大同王国管辖的领界内，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太好了！我还可以请白驹先生帮忙！但是我刚一高兴，就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女孩儿。要是跟她一道起哄的人一多，恐怕麒麟王面临的诉讼就会接二连三地跑来，我会给他们制造巨大的麻烦。法院的传票要是像雪片一般投到王庭，司法大臣和他手下的所有检察官一起上阵也应付不来。泰山先生似乎看出我内心的担忧，于是对我说：“我会陪在满福先生身边，如果遇到可能会引起冲突的地方，我将尽可能在此之前就告知你。”
“谢谢你，泰山先生。”
无奈良辰美景也打消不掉我想走出王庭的念头，它此时正执拗地顶撞我极力表现出来的礼貌。我不免恳求泰山先生现在就带我去人类城邦，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泰山先生立即唤来神行天使，白驹先生再一次热情地“听候差遣”。
因为不赶时间，白驹先生没有马不停蹄地奔跑。他驮着我和泰山先生在离地面不是很高的地方走着，让我能够一一遍览身下胜景。一大块水草丰茂的湿地里，几只小天鹅在天鹅妈妈的带领下正在学习游泳。它们引颈高歌，对着我们发出“嘎——嘎——”的叫声，但是我实在听不懂她们快活的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天鹅们使用的是一种原始且简单的语言，只有天鹅家族的同类才听得懂。一只野鸭也被她们的歌声吸引，它此时正将头从芦苇里探出来，对天上走过的我们显出无暇多顾的神情。天鹅的歌声的确太美妙了，她们都是优雅美丽的女士。
麒麟国王今天在龙城与人类城邦的领主商议国是，所以我当然提议先去龙城转转。白驹先生最后停在一座高得吓人的城墙外面。我和外交大臣滑下马背，向白驹先生忙告了叨扰，然后请他忙自己的事情去。他虽然神行无敌，但白驹先生每天的工作却很忙。白驹先生和他的邻居黄牛先生可不一样，他总是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而黄牛先生则慢悠悠地做自己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在意别人超过他。
我们穿过高大的城门，城里的街道干净整洁，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放着。我看到每一个人都慢条斯理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关于这一点儿，龙城人大概很能得到白驹先生的邻居黄牛的赞同。有几个男女相对地坐在一家店铺的外面，虽然我并不觉得今天的太阳很晒，但他们依然在每张桌子上撑开大伞遮阳。他们不时要端起一杯黑乎乎的东西喝上一口，然后继续闲扯。泰山先生告诉我，他们喝的是一种叫做咖啡的饮料。这使我立刻想到国王自己酿造的玉液琼浆。
“它们好喝吗？”我忍不住问。其实我也很后悔我这张嘴，见到什么都想尝上一口。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我感觉它们有点苦。大同国也只有人类城邦的居民喜欢这玩意儿。”泰山先生显然对咖啡不感兴趣，但我仍旧不死心。
“或许我们可以喝一杯再去龙城官邸拜谒城主。”泰山先生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人。他立刻就看出我对咖啡的依依不舍，所以他请我进了咖啡馆。
咖啡馆老板胖伯对于我这位外宾的光临显然很激动，他一下子就改掉了慢吞吞的毛病，因过于安逸而养胖的身体立即迅捷起来。他将最好的咖啡贡献出来，当两杯黑乎乎的咖啡端上桌时，泰山先生礼貌地嘬了一小口，然后称赞胖伯的手艺仍然不减。我突然忘了之前泰山先生对人类城邦居民钟爱的咖啡的评价，信以为真，于是急不可耐的猛灌一口。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那苦得要命的咖啡愣是在我的口腔里转来转去不肯滑进喉咙，但胖伯先生显然又急于想知道我对咖啡的称赞。于是我这边儿含着满满一口苦水，但另一边却是胖伯诚恳的期盼。泰山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想站起来提醒老板别的客人似乎要埋单，但胖伯此时却丝毫不关心生意。他只是专注地等着我的称赞。
“真不错！”我终于在忍无可忍、逃亦无可逃的情况下咽下那口苦水，然后勉强撑下去说了这句违心的话。我其实并不想撒谎，但看在胖伯诚恳热情的份儿上，我只能学泰山先生的做法。
“谢谢客人的夸赞！”胖伯眯起他的小眼道：“我再去为满福先生沏一杯来！”
“够了——”我忙不迭地喊道，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热情的胖伯早提来了一壶热咖啡，在我那只杯子里满满地倒上黑乎乎的液体。这下可惨了。我只能忍气吞声地把它一口咽下，因为胖伯好像今天都不用管他的生意，一心只陪在我们旁边看我咽苦水。
“希望你还能忍受得了咖啡。”泰山先生在我们走出咖啡馆往龙城城主官邸去的路上对我说。
“我可不想再有下次了。”我说。
泰山先生叮嘱我在外面等他，他先进去向龙一先生交换官牒名片，然后受到邀请我就可以进入龙城领主官邸。我站在中庭院井里实在无聊，于是就想四处看看。正当我探头探脑地往一个大花园里瞧时，突然看到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儿在闲逛。
“你是谁？”她问。
“我是满福。”我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一直都在这里玩。”小女孩儿告诉我说。“我叫龙猫，爸爸说我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可受，而且他希望我可以像龙猫一样长命，所以我就叫龙猫了。”
“你爸爸在哪里？”我问。
“他和麒麟王陛下在办公厅说话。”
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是龙城领主的女儿，怪不得她可以一个人独自在城主官邸大花园里游玩，而我还在等待龙一先生的邀请。我想泰山先生若得到她爸爸的许可，一定可以到花园里来找到我。但我目前最想做的事情是可以和她一起在花园里闲逛。人类真是心灵手巧，虽然这里并不像王庭天然仙境，但经过人手的安排，倒也是一个有趣的消遣之地。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龙小姐？”
“只要你愿意，满福先生。”她说：“大人们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们都没空儿管我。我正想有一个伙伴一起玩。”
我和这位人类城邦的小公主一起闲逛，她总是很好心地告诉我不知道的植物的名称，然后她也希望我能告诉她一些我知道的趣事儿。但我想，我以前的生活太寒碜，不值得对这位小公主讲。所以我一直都在听她讲。到了最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泰山先生正四处找我。龙一先生请他带我去办公厅见面。
我被带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中间放着一张长会议桌，麒麟王和一位人类正坐在旁边。他们一见我进入，便停止了交谈。那位人类有着宽阔的肩膀，虽然也很胖，但显然与我不在一个重量级。
“欢迎光临！”龙一先生站起来跟我寒暄。“满福先生大驾真是令寒舍蓬壁生辉，我邦人民将以此为荣。”
“谢谢。”我说。“我甚感荣耀。”
麒麟王和龙城领主今天的会谈差不多也要结束，我们准备去外面吃午饭。龙一先生盛情挽留我们在他的官邸用餐，但国王和外交大臣都婉言谢绝了。国库没有为此项开支付费的先例，他们不想让龙城领主自掏腰包。我们三个人在龙城一家精致的家庭小舍里找到吃饭的去处。这是一对人类夫妇开的小店，平时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因为整个大同国的人们生活都悠闲得很，这在一定程度上让在家做饭变得比较时尚。没有在家门口享受生活的人们大都出去旅行了。除了享受安逸的生活，出门增长见识也是人类的计划之一。
泰山先生主张他作东，请我和国王陛下尝尝这家夫妻小店的精品佳肴。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如果我想请客，恐怕也不行，我没钱，也不知道在大同国该拿什么付帐单。
“你今天怎么和龙猫小姐在一起？”席间闲聊，泰山先生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来。他如果不问，我差点都忘记了向他们介绍我今天刚刚认识的新朋友。
“我是在花园里遇到她的。”我骄傲地说：“我们是好朋友。”
麒麟王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他说：“龙猫可是龙城之中最受宠爱的人，据我所知，从她出生到现在的60年里，还没有跟谁交上朋友。”
“60岁！”我吃了一吓，禁不住失口叫道：“我还以为她只比我大两三岁呢，想不到她竟然比我早出生整整58年。”
麒麟国王和外交大臣对此一点儿都不奇怪。泰山先生说：“人类虽然是大同国居民当中寿命较短的种族，但他们却是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人类城邦的领主龙一先生今年也有一千一百岁。有史书记载的最高寿的人类活了近两千年。”
“真是太不可思议啦。”我不禁感慨道。要是我能活到他们一半的寿命，我也能干很多事情，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我可能到今年春节之前就得去人类屠宰厂里送死。到不是我喜欢这样，实在是主人要靠我换钱，人类需要我的肉办年货。
我的命运真是太悲惨了。
在可口的食物面前，悲惨的命运也变得不堪一击。我刚刚升起的对生命的忧伤，在面对一桌子美味时，这小小的悲戚立刻就被馋嘴的诱惑打败。我暂时沉浸在美食之中，将这不忿一下子丢到脑后。
“泰山先生，你知道谁是大同国最长寿的人吗？”
在一番与食物战天斗地之后，我们三个人在城中心的市政公园里散步，不时有人向我们致敬，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在对谁表达敬意。虽然我平时不太爱捉摸这些烦心事儿，但我也不至于笨到连一点社会人情世故都看不出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岂不真是一头蠢到家的猪了！我自认为我还是有些小聪明的，至少比我那些同伴们要强。在我想起生命如此短暂这个困扰我的问题之后，我突然在悲伤之余好奇心大发，想要对大同国与众不同的生物来一个刨根问底。我于是就大胆地提出前面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我想陛下比我更清楚。”泰山先生说。
我还以为外交大臣会使用古老复杂的魔法，可能是我们当中最有见识的人，但他却把这个问题推给麒麟王了。看样子，国王先生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圣贤。
“国王先生，”我转过头去看着麒麟王问道：“是陛下您吗？”
麒麟王笑着说：“我可不敢当。在大同国里，高寿的人多不胜数，我只是算得上活得比较久的人，充其量也只是抓住了长寿人集团的尾巴罢了。”
“那陛下高寿？”我紧追不舍地问，其实我只是太好奇了。
“陛下在大同国纪元之前就经历过很多大事件，在最著名的推翻混世魔君邪恶统治的那场旷世大战当中，国王陛下也有卓越功勋。”外交大臣无不自豪地对我说。
我记得泰山先生曾跟我说过大同国的纪元，他说现在是第四纪，如果按照一纪元一万年推算下来，大同国已经有四万多年的历史了。这样推测，麒麟国王肯定超过四万岁。哎哟，这个数字弄得我有点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关键时刻还是泰山先生帮了我一把。他说：“陛下今年已经六万六千岁了。”
这个年龄几乎超出了我的数学能力，我根本搞不清六万六千岁到底有多少年，反正只要记得它代表着很久很久的岁月就行了。计算数字跟数钱一样麻烦，这本来就不是我干得来的活儿。
“那最长寿的人有多大嘛？”我问。即使我弄不懂这些庞大的数字，但我还是想比较一下。
“九万九千岁。”麒麟王回答道：“这是大同国最受尊敬的人的年纪。他目前是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吾邦最中立公正的人物。”
“是九头鸟先生吗？”我突然想到在法院里见到的法官大人。
“没错。九头鸟家族是一个极其特别的古老家庭，每个成员与生俱来都保持着这个家庭的传统，他们都是最正派公道的一群裁决者。首席大法官国本先生是九头鸟家族的重要成员，他是大同国有记载以来所知的最长寿的人，因此大同国国民推举他执掌最高法院。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胜任这个职位，而国本先生确实做得最好。”
“真是让人难以想像。”我感叹道。其实我是有些忌妒。为什么我才活那么一点儿岁数呢，几乎在我两岁之前就得跟美好的生活说永别；而我那些同伴当中有更多则在一周岁的生日还来不及过完的时候就送了命。我想了解一个让人长寿起来的方法。大概泰山先生帮得上这个忙。稍晚一些时候，我会央求泰山先生发挥他的魔法功力的。
可怜的猪辈，难道命运中注定就是一个短命的家族？我想替猪群改变这场宿命造成的不公，猪君中也该有个像样儿的长寿代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