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砰!”
翌日清晨,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屋子外叽叽喳喳的吵闹。
佳煦已换好了日常的衣着,快步走至门前,开门时着实惊了惊。
好大的阵仗。
三五成群的丫鬟嬷嬷,一齐拥在门口。不过,这丫鬟们的服饰倒真是精美,面料是皇宫里贵人级别的料子,上面的绣工也是极为精细,比之佳煦身上的,似乎还要略胜一筹。
为首的嬷嬷佳煦昨日见过,看这个阵势,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有事?”佳煦淡淡睨着嬷嬷,昨日便是她设下的火盆。
“哟,娘娘这可就问的稀奇了。”那嬷嬷穿金戴银,细长的眉毛画到了太阳穴,抬手抚鬓的时候,手上皆是叮当响,“这刚过门儿的新娘子,可是要下灶的,娘娘怎得这点规矩都没有?”
佳煦冷哼一声:“这里是宸渊王府,嬷嬷总拿些寻常人家的规矩,恐是不妥。”
她算看明白了,这一群妇孺小婢就是专程来找茬的。
“娘娘这说得什么话,宸渊王府不比宫里,这长安街就是百姓街,自然得从了百姓的规矩,还——”
“我若是不从呢?”她一手抵着门框,笔直纤瘦的脊背略往后仰,斜眼打量着一片面色不善的奴才们,“我若是不从,嬷嬷要怎么做?”
那嬷嬷瞪大眼,刹那的惊愕划过苍白肥腻的脸。
也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冷静淡漠的主子,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继而怒火蔓延。
“那就别怪奴才们不客气!”嬷嬷眯了眯眼,“上!”
呼……
倒是没想到还有一群这样的奴才。
佳煦抚额,眼底的无奈一闪而过,面若冰霜。
哪里有赤手空拳仗着人多就欺负人的?笑话,她可是宁遥国的高手!
不过,这一仗到底是输了。稍稍抵抗过后,便被几个丫鬟压制住。
昨日至今,她只见过王爷一面,是不是装傻充愣,这其中又有哪些不可告人,她还一点头绪没有。所以,只能先这样。
“啧啧,还以为是什么货色,也就三脚猫的功夫!”嬷嬷宽厚的手掌拍打她的脸,砌满油脂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带去厨房,手脚麻利点,都等着用膳呢。”
佳煦幽幽瞪回去,“嬷嬷可要好等,本王妃可不是会做饭的主。”
“没事儿,慢慢学着,王爷会教你的。”
说罢,一行人便强拽着她到了厨房——
从小到大,除了到膳房里偷摸些吃食,这样端锅拿铲倒真是第一次。
“啪!”
丫鬟们只将她关在了屋子里便散去,油腻的空间顿时安静而阴沉。
佳煦盯着案几上丰富的食材,心道这王府的膳食倒是不错,又瞧着布置错杂的厨具,大概是许久没人来清扫了,有些都积满灰尘,总而言之,这个王府里就没一点正常的东西。
“咳咳——”
“谁!”
灶台后蓦地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伴随了几声沙哑的呛咳。
佳煦警觉地走过去,灶台后竟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佳煦抡起手边的菜刀,连连后退到门口:“你、你是人是鬼!”
那站起的黑面男子,穿了一身污浊不堪的红衣,看起来十分惊悚。
黑衣男子呛咳数声,盯着佳煦手中的菜刀,也是惊慌失措,连连退到墙角,浑身如筛糠般,颤巍巍咧出一嘴白牙,笑得胆怯牵强:“娘、娘子别怕,是、是、是我!”
佳煦盯着他良久,直到那乌黑碳粉下的五官渐渐清晰,这才终于松口气:“王爷?”
“嗯嗯嗯嗯!”宸渊王立即点头如捣蒜。
“你在这里做什么!”佳煦被吓得一声冷汗,气呼呼丢掉菜刀,随意坐在一旁的砧板上。
宸渊王见她丢掉武器,这才瑟瑟索索走过去:“我、我烧火啊,她们说娘子要做饭,我来给烧火的,我最会烧火了。”
“……”佳煦真的不愿相信,这样一个傻子会是个而立男人假装出来的。
“我不想做饭,是她们逼我的。”佳煦晃悠着双腿,秀眉紧蹙,她盯着他黑漆漆的脸,顿觉无比烦闷,“你是王爷,她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么?”
那傻子王爷停在她跟前,搓了搓乌黑的手,依旧是咧嘴傻笑:“我听话她们就跟我玩儿,我不听话她们就不跟我玩儿了。”
“玩?玩什么?你跟她们能玩什么?”佳煦企图教化一个傻子。
“就是玩娘子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娘子玩了。”傻子王爷回答的一本正经,小眼神饱含委屈。
佳煦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正是这傻子的娘子,顿觉恶寒,坐远一些,继续教化:“娘子有什么好玩的?娘子是用来玩的吗?”
王爷想了想,傻乎乎抬眼看她:“那娘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佳煦闭了闭眼,睁开后咧了个还算温柔的笑:“娘子是用来疼的,”说罢,又觉有些矫情,娇俏的脸上蓦地晕红,便忙扯开话题,“而且,王爷可知最好玩儿的是什么?”
“娘子要怎么疼?”
这王爷是真傻。
佳煦站起身,略一思忖,觉着自己的说教没准儿有用,便索性说下去:“就是娘子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娘子被人欺负了你要欺负回去。”
王爷怔怔立在原地,目光一闪不闪得盯着她的脸,嘴角的傻笑也敛了去。
佳煦被看得心虚,皱眉道:“王爷听不懂就算了。”
“听懂了。那娘子说最好玩儿的是什么?”
佳煦“噗嗤——”一笑,只因他此刻的表情颇有些严肃认真,傻不愣登的气场反倒越发膨胀。
她拉着他脏兮兮的袍子带他到水缸边,没来由笑得开心:“娘子先给你洗个脸,这么好看的脸怎么能弄成这样……”
说完便从他身上撕了块干净点的布缎下来,蘸了水动作轻柔地给他擦脸。
傻子王爷倒是安分了不少,双手交握,躬着背任凭她擦洗自己的脸,一动不动。
佳煦瞧他像是有些紧张,便开始笑他:“只是给你擦脸而已,不用害怕。”
傻子王爷依旧不做声,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
“好了,擦完了。”佳煦捧起他的脸,仔细瞧了瞧,由衷道,“真的很好看啊……”
傻子王爷由她盯着自己的脸,如星般的眼眸却是四处乱转,找不着焦点。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她的眼睛上,他看见女子带笑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映着他的脸。
“娘子,你还没说什么最好玩儿。”他被她捧着脸,喉结上下窜动,发出一阵一阵忐忑的声响。
佳煦松开手,嘟嘴翻了个白眼。她觉得跟傻子在一起还是有一些好处的,比如她可以不用在意那些乱七八糟刻板的规矩。
还比如,她可以随意胡说八道:“跟娘子一起整奴才,这绝对是最好玩儿的事,没有之一。”
王爷眨巴眼,脸上残存的余温让他忍不住笑得愈发开心,像是恍然大悟般,他点头拍拍额,“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每次都是她们想的,娘子,你真聪明!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聪明的娘子……”
又来了……
佳煦耸耸肩:“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你对我好我就一直陪你玩。”
“嗯嗯,我答应你,可是——”
“还有,你要尽量少说话。”佳煦伸手抵着唇,示意道,“娘子喜欢话少的人。”
傻子王爷立马闭了嘴。
——当真是傻子可教也。
“来,我们现在就开始玩儿。”佳煦瞧着一堆锅碗瓢盆鸡鸭鱼肉萝卜白菜,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做饭?呵,本王妃给你们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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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这、这些……”傻子王爷拉着佳煦的衣角,神色慌乱。
二人跟在婢女身后前往偏厅送膳,八盏银盘上皆罩着金色盖子,乍一看就忍不住猜想里面盛着多么精致丰盛的食物。
佳煦嘴角微扬,压低嗓音道:“不用担心,你就按我教你的来,我会帮你的。”
傻子王爷越发用力的捏着她的衣角,紧紧跟在她身边,那模样一瞧便是做足了亏心事。
“哟,怎么还做了这么多?”嬷嬷边上围了圈端茶水扇风的丫鬟,一个个皆是探头盯着桌上华贵的盘子,“不是说不会做么?”
佳煦勾唇道:“确是不会,但王爷教了我不少。”
傻子王爷眼神闪烁,根本不看桌上的盘子,揪着她的衣角默默后退了两步。
“啊——!”
意料之中的撒泼局面。但,那富态的嬷嬷直接攀到邻近丫鬟的胸上,且由于体态庞大压倒了周边一系列奴才,最后还磕到椅子,头破血流——
倒是有一点点意外了。
她不过是在盘子里放了些鲜血淋漓的鸭肠鸭头鸡血鸡肝鱼眼珠子,且还加了些蔬菜装点了一番。
“哈哈哈哈哈哈哈……娘子快看……哈哈哈!”这时候,傻子王爷发出了魔性的笑声。
嘴里的涎开始肆意飞舞。
佳煦被他过分扭曲的模样逗笑,反身拍拍他的背:“我说好玩吧,你慢点儿笑。”
突然,他笑容凝滞:“娘子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明晃晃的银白发簪,直直戳了过来。
傻子王爷紧紧护住怀里的佳煦,二人扑到在冰冷的地毯上,佳煦清晰地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闷哼。
一场笑话转眼变成了性质恶劣的闹剧。
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到佳煦细腻的脖颈,清浅的腥味,伴随着鲜血的温热,在喧闹的空间里悉数蔓延。
那样的触感,如针扎般刺痛了佳煦。
旧日里国破家亡,哀鸿遍野,朝堂之上,杀戮如狂风暴雨般进行着,父皇随母后双双倒在她的面前,鲜血流淌了一地,凝结在她匍匐的地毯前。
那样浓腻的血腥,充斥着整个大殿,只为保一个她。
“啊——王爷!王爷!”
婢女们竞相奔走呼号的叫声唤醒了她,她摸了摸头顶上的脸,惶惶撑起身子。
未待她开口,傻子王爷先皱了眉:“娘子,你怎么哭了!你伤到哪里了!”
佳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随即眼前一空,几个壮士上前拖起了王爷。
“这个妖妃,竟然让我们王爷受伤了!”嬷嬷嘶声竭力地尖叫,那把带血的簪子就丢弃在她的脚边。
佳煦猛得起身,整个人森寒如同来自冰封的炼狱,眼里闪烁的怒意直逼那嚣张的嬷嬷:“伤害皇亲国戚,你可知罪!”
“我、我……你们说,是谁伤害了王爷!”嬷嬷焦虑而蛮横,不死心地看向众人。
惊慌的婢女们一个个敛眉低目不敢作声,却是傻王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突然嚷道:“是妖妃!”
听了嗓音,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尖叫声刺耳至极。小姑娘捂着傻王汨汨流血的肩胛,眼神狠厉地看向佳煦。
佳煦冷冷看过去,不待她说话,却见傻子王爷生气地甩开小姑娘的手,气鼓鼓道:“你们都瞎了吗,是嬷嬷刺伤的本王!”他疼地龇牙咧嘴看着自家娘子。娘子……生气了啊。
“诸位可认得这个——”佳煦压制着胸前怒意席卷来的颤抖,从腰间取出一块金色令牌。
那嚣张的嬷嬷顿时傻了眼,更别提其它的小丫鬟,早就齐齐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哼,”佳煦冷冷看着众人,“你们眼中可还有皇上?皇上见了宸渊王还要尊称一声叔叔,你等嚣张的狗奴才竟敢刺伤王爷,那他日岂不是要骑到皇上的头上去!”
这话说得严重,毕竟宸渊王是个傻子,不被人待见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可若是深究下去,这宸渊王也确是皇帝的亲叔叔,单单冒犯王室宗亲这一条,那都是死罪!
奴才们之所以敢一直嚣张,无非是长久以来无人管制,这奴才早就比主子还要快活,突然真来个管事的人,犹如当头棒喝。
个个跪得实在,没一个敢顶嘴。
“王爷对你们好一点,你们便当他不是个王爷么?”佳煦走到王爷身边,边安抚他坐下查看伤口,边继续教训奴才们,“主子不压榨奴才那是奴才的福气,但奴才若是因此就骑到主子的头上,那就是贱。”她顿了顿,拨开王爷的衣服,见鲜血已经止住,可那触目惊心的红仍是让她怒不可遏。
“本王妃不是软柿子,打今儿起,嬷嬷就可以告老还乡了,其他人各司其职,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姑娘们,也加紧收拾离开王府,我这宸渊王府再养不起一个吃闲饭的奴才。”
她抚着王爷起身,屋子里寂静地只剩奴才们紧张的呼吸声。
正待出门,那嬷嬷突然爆发一阵哭声,垂泪祈求道:“娘娘,娘娘啊,老奴知错了,这王府就是老奴的家,老奴——”
不等她说完,佳煦头也不回问道:“嬷嬷可会做饭?”
嬷嬷一怔,哭答:“会会会,老奴厨艺了得!”
“呵,罢了,”她捂着王爷黏腻的肩胛,声线清冷,“嬷嬷就是会做饭,本王妃也不敢吃啊。”
二人相携离去,只留小小偏厅一片跪倒的低泣。
“娘子,你、你生气了么?”
良久,已经走至厢房外,王爷瑟缩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佳煦不答话,只牵着他到了屋内,让他坐在床上,又翻出带来的药膏,“撕拉——”动作娴熟且自然得拉开他被鲜血浸湿的衣衫。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让傻子王爷大惊失色,“娘子!”他惊呼一声,连连退到另一边。
佳煦仍旧板着脸,盯着他的肩胛,心口涩涩发疼。她讨厌被人救,哪怕是一点点伤害,她也不希望别人替她!
“傻子!那又不会要我命,你替我挡它做什么!”佳煦红了眼,强势地走到他身边,“别动!给你擦点药。”
傻子王爷见她真的很生气,又见识了她方才教训奴才的模样,此刻是真的不敢再动,肩上冰冰凉的触感传来细微的痒痛,他咬咬牙,也不敢出声。
“你怎么不说话了,知道错了么?”
佳煦用力按了他的伤口,王爷咧嘴“咝”了一声,半晌才木木答道:“娘子说过,娘子是用来疼的,我方才没错。”
擦药的手一顿,她不禁苦笑。
“我只说你要欺负回去,没让你保护我。”
“我、我不敢。”
“……”
傻子啊,那你怎么敢扑上来保护我呢?
不过,从今日起,她不会再任由那帮奴才胡来了,既然嫁给了这个傻子,至少要护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