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祺应了一声“没呢”,赶紧给她开了门,顺手开了灯。
单斯言没有进门,看着她的二层铺上堆着各种纸箱、行李箱,她总有一种进入货仓的感觉,笑着说:“困吗?想和你聊聊天,能去我房间吗?”
“好啊,正好不困。”叶祺拿起厚棉袄,把房门钥匙揣进睡衣口袋里,关灯和单斯言去了她的房间。
相比自己非常拥挤的房间来说,同样大小的103看起来却清爽开阔许多。
单人床也贴着墙,与另一面墙之间的过道里摆了一个窄小的衣架,套着防尘罩的各式大衣、外衣整整齐齐地挂在上面,下面是整理箱,里面放着叠好的其他衣物。
床尾处摆着小小的工作台,开门向右一看便能看到,一部苹果笔记本摆在正中间,四周堆了不少线稿,调色盘和画笔摆在一角,虽然整个工作台五彩缤纷的,却也丝毫不见紊乱。
叶祺征得单斯言同意,一张一张仔细看起来。
她最喜欢的是一幅已经快完成的插画,风格非常简单,却很突出意境。寥寥几笔线条勾勒出的一只黑色小猫蹲在地面上,前方是一条漫长的地平线,太阳正冉冉升起,光芒照射在它身上,后面投映出长长的影子。孤独,却又迎着希望。
“钻被窝,暖和。”单斯言掀开被子,提醒叶祺。
叶祺拿着插画点头应着却没有动弹。
单斯言看着叶祺对桌上其他的很多画好的彩图视而不见,只盯着这一幅不放,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顺口说道:“喜欢的话再画一幅送你。”
“真的?那我不客气了,先谢谢。”叶祺说完放下画,迅速钻进棉被里,两人背靠墙壁肩并肩坐着,电热毯开着,确实暖和。
单斯言见叶祺披着平常御寒用的大棉袄,打开了话头:“第一次在南方过冬天吧?记得你说是今年夏天来的。”
“嗯。没想到冬天这么阴冷。小时候看武侠片里江南从春天到冬天一片绿色、演员基本都穿单衣什么的,看起来四季如春,感觉被骗了。”叶祺拉了拉棉袄的衣襟,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些。“你来这里几年了?”
叶祺对人的好奇心不大,所以不喜欢问别人的私事,但今晚看着明显是单斯言想找她“诉说衷肠”。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是富裕人家离婚出来的,大概感慨会更多一些。但她迟迟不进入主题,为了避免冷场,只能先找一个能聊得起来的话题。
“我来了有十几年了。”似乎和她即将要说的话能衔接上,单斯言缓缓地说道。“十八岁就来这里打工,在服装厂当车工,后来遇到我先生——前夫,结了婚就做家庭主妇。现在离了,想做一件事,觉得目标又离我很远似的。”
“是说手绘吗?你没系统学过都画得这么好,很厉害了。”叶祺真心称赞。
“还是抓不住要点,画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画。”
“那你是想找份工作有个稳定的收入?”一窍不通的叶祺没办法和她讨论专业的绘画技巧,仅以一个平常人的视角去看她的画,第一眼看上去挺漂亮,但放下了也就忘记了,没有能特别抓人眼球和深刻记忆的东西。
单斯言苦笑了一下:“还没想好。”因为前夫有一些成就,她虽然做全职主妇,却也认识很多与前夫合作的生意人。如果让她再重操旧业下车间做缝纫车工,虚荣心作怪,总放不下身段。
“如果手头还宽裕的话,先试试从插画这方面能不能保持每月的收支平衡。”
“初步打算是这样。”单斯言其实有了决定,但一个人总觉得不保险,听到叶祺也这么说,便有了一种被认同的感觉,心里踏实了一些。
听蓝山说,单斯言的前夫家境富裕。单斯言却选择住在这里,两人怀疑她离婚是净身出户,但总不好问出口,转而问了一句:“方便问一下为什么要离婚吗?你性格这么好。”让别人说真心话,首先要和她站同一个阵营,这是叶祺的经验总结。夸奖几句不会掉肉,但会增进感情。
“你说,女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单斯言反问了一句。
“女人?没想过,我只想过人活着是为什么?”
“现在想想。”
“和男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叶祺歪头思考了几秒,回答。
“女人有什么价值?”
叶祺愣了。她常说,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就在于生理上的差别,但可以后天找外界条件弥补,最终变得没什么差别。但这话显然和单斯言想要得到的答案不同,所以她没说话。
“在男人眼里,女人是附属品,长得好的是高级附属和装饰品,用来点缀他们的生活、突出他们的品味,最终不过是一台生育机器,传宗接代。”单斯言有感而发。
“所以你不想再作装饰品?”单斯言长得很漂亮,但这不是叶祺猜想的真正原因,只是想诱导她自己把原因说出来罢了。
果然,单斯言摇头,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不能生育。”
“是确诊不能生,还是压力太大怀不上。”作为未婚人士,叶祺原本对这类话题羞于启齿。但进入社会后,公司里的女同事不论未婚还是已婚的、讨论起来各个跟资深专家一样,长期耳濡目染,她现在也敢大方讨论“妇科”问题,虽然大部分“专业名词”她根本不懂。
“大夫说怀孕的几率特别低,几乎和不能生一样。”
叶祺眼神暗淡了一下。“没谁规定女人一定要会生孩子,不能生的就扫地出门。”
“传宗接代本来就是女人的责任。”
“是男女一起的责任!别说得好像不能生的女人就罪该万死一样,男人也有不能生的。”
“生孩子的是女人,没有后代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广义的,但每个不能生育的男人或者女人都是狭义范围内的个人问题。你听过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吗?”
单斯言摇头。不能生育是她最自卑的地方,刚结婚一两年的时候,公婆还能勉强装出不着急的模样,等到了第三年,就不再只是安慰,而是带着她上各个中医院寻医问药,煎中药、吃偏方,怎么都治不好之后,他们终于放弃了。
她的美丽让她的丈夫动心,然而再美丽的鸡不能下蛋看久了也没了心情——这是她丈夫决定离婚时和她说的原话。她觉得责任全在她,愧对他们一家人,同意了离婚。男人并不大方,只给了她一笔微薄的生活费。年轻时的虚荣心让她完全无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这几年“阔太太”的虚荣心又让她无法撒泼胡闹多争取一些赡养费。她就这么灰溜溜、静悄悄地离开了。
听叶祺的意思,不能生孩子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她村里那些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背地里都在被别的女人嘲笑着。
“简单说就是五个层次的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情感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是每个个体在满足基本需要之后进而向高层次发展的一个过程,不能生育可以当成是个体自身的一个小缺陷,但对个体向高层次发展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而个体的缺陷也不会影响整个宏观的人类传承。”
见单斯言还有些迷糊,就把马斯洛理论细细给她举例讲解。
“你说的有道理是不假,但我不能生育也是我的问题,和别人无关,我既然没有起到传宗接代的作用,一样还是没用。”
“你掉进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的坑里,短时间大概爬不出来。你刚才问我‘女人的价值’,这个问题本身是相对‘男人的价值’来说的。实际上男人女人都是个体,所以能讨论的是‘人的价值’,所谓女人的价值是在男人眼里的一种价值。现在不说男女平等,但女人凭自己的本事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所以不需要男人来衡量价值。非要讨论女人,可以讨论女人的优势。大部分女人都很有包容心,性格更柔软,遇到挫折更容易接受适应,也更有韧性……你比男人强的地方都是你的优势。”
单斯言很认真地听着叶祺的话,又很认真地思考之后,说了一句:“我没什么比我老公——我前夫强的地方。”
叶祺想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