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冉冉走下平台之后,心里翻涌的情绪始终未能完全平息,但他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找到泪艾,将她带出这忆夕城。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推门,却发现这些房间都是空着的,且窗户完全闭紧了,别说是泪艾了,连旁人也不见一个。怪异阴森的气氛笼罩着整家酒楼,有一种直觉愈加强烈——这酒楼就是一个巨型牢笼,他和泪艾都是其中的囚物,供整个忆夕城观赏。
推完了整层楼,还是不见任何一丝人影,而如墨水般黑暗中的楼道中,像是有东西闪过,迅疾而无从察觉。路冉冉开始狂奔起来,往楼下继续去找,可推着推着,他竟到了自己忘记锁窗户的房间,这就意味着,这家酒楼的楼层有五楼!但是,怎么可能?这令他惊骇不已。
那楼道里的暗影从各处集结过来,追到了门口,路冉冉“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将那些暗影隔着门外,又别上了门闩。
他大口喘着气,回身透过门缝去看堵在门口的暗影,在门缝处,他的眼睛和另外一只发着淡绿光芒的眼睛对在了一起,相隔毫厘。他惊得缩回头来,于是看见有一只大爪刺破了窗户,慢慢伸了进来。他退回到了桌边,在椅子上碰到了一个柔软的躯体,随即被吓得身子一震,可是他听见了一个声音:“路冉冉,是你吗?”
是泪艾!想不到她竟然来到了自己的房中,真是害得他好找。他一把抓起泪艾的手腕:“是我!你怎么来到我的房中了。”
“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喝的酒里有迷药,这家酒楼不对劲,这里都不对劲。”泪艾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我以为你已经被抓走了。”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后,他们对危机已有了一种敏锐的直觉,对世事也充满了戒心。多年后,路冉冉时常会这样思索:“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被绝境逼着变了”
路冉冉回头望了望了只破窗进来的摸索门闩的爪子,泪艾也在这时注意到了那里的动静,只是看不清那爪子生满了鳞片。
“我知道。”路冉冉低声道,“你信我吗?”
泪艾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答道:“我信。”
泪艾才一答完,路冉冉就拉着她往窗边跑去,也就是在这时候,那只爪子抓到了门闩,一把掀开了,几个巨型人影也于顷刻间撞进了屋子。
泪艾被惊吓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来时,路冉冉已经凭着莫名得到的大力一把扯掉了窗户,拉着她纵身跳下。有一只爪子在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带出呼呼风声。她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跃入了一片刺目的光明。
身后,玉鲜楼在他们跳出去以后,开始摇晃,崩塌,最终旋转扭曲,变为一点,彻底没了踪影。路冉冉知道自己赌对了,这玉鲜楼,乃至这忆夕城,皆是幻境。这里没有宽阔的街道,也没有酒楼,有的是坑洼不平的礁石和附着在礁石上的苔藓、水草。
乍一落到硌脚的礁石上,路冉冉和泪艾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们的衣着并未改变,没有红裙,也没有黑衫,甚至于他们的脸上还蒙着蛇皮,足上还穿有蛇皮鞋子。而只有黑夜的忆夕城也在这一刻阳光普照。
再回首看去,那些啃骨头、卖面具、演戏的人大都成了一副形似魔鬼的凶恶模样,手长青色鳞片,乃至脸上都有一些,面目可憎。那啃着的骨头和面具也都是人的骷髅头,碗中的食物皆是鱼的腐肉和不能看清的灰黑色粘稠物。尤其令路冉冉觉得可怕的是,其中确实夹杂着实实在在的人,看来他们同这些怪物已经很是熟识。
想到吃过的手抓鱼和戴过的面具,路冉冉甚至来不及恶心就几乎吐了出来,但他明白没时间给他调整,因而拉着泪艾跑向了他们停靠在礁石边上的小船。因为畏惧大祭司的手杖,那里没有一个长有青鳞的人,却有几个士兵打扮的人守在那里,腰际都配有长刀。
随着路冉冉和泪艾的跑动,那些长有鳞片的巨人开始追他们,巨人四脚着地地跑,速度快到惊人。路冉冉边跑边回头,于是看见了忆夕城上最真实的存在——那个高高隆起的平台。平台四周都有窄小密集的房屋,看来是供“人”居住的。
在平台的边缘,也就是最靠近他的地方,此刻站着一众人影。朱子墨、朱子家、朱子湄、宁青、大将军、国师、军师……都在那里,而在人群中,他赫然见到了宁鸢!原来他们是真实的人,并未长着鳞片。
在这个间隙里,他们无比靠近了小船,而鳞片巨人也无比靠近了他们。守在船边的士兵拔出了刀,向他们冲了过来。前有士兵,后有巨人,路冉冉和泪艾就这样被包夹了起来。路冉冉手无寸铁,也不懂得如何催动魔怪留在他体内的元核,他只知道自己决然逃不出去了,于是那一瞬间,他已作出了决定。
他拉着泪艾继续迎着士兵跑,引着她跑到了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就在泪艾跑上礁石最高点的那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向着船身掷了出去。站在平台边缘的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杀死两个生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放手,他放手给她以生机。泪艾被掷出去后,只能翻转着看见路冉冉的破碎的影子,他像是做了一生中最对的事的那样笑着,但随即被一只巨爪扇倒在了礁石上,同她一样的翻滚。
哗啦一声,泪艾的半个身子落入了水中,半个身子搭在了船沿上,强烈的撞击几乎使她晕厥过去,她一时只能趴在船沿上,伸手抓住船篷,不让自己掉下去。而路冉冉受了一击后,终于滚定,仰面躺在礁石上,口中溢出了鲜血。他勉强抬起头看了看趴在船沿上的泪艾,又扭过来看了看平台边缘处的人们。雷帝就在这时转身走了,宁鸢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里却抓到了一个大石子,于是站起来之后,他将这石子对着将他打倒在地的那个鳞片巨人扔了出去,却不想将那巨人击退了数步。于是他又想去捡石子,不料刚一弯腰,就被另一个巨人一爪抓飞,后背上留下了三道血槽。
“吼!”那些围住他的巨人欢呼起来,仿佛这是一个狩猎仪式。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了一般,疼得钻心,但他还是又爬起来了。这次,他抓到了一个小石子,对着抓他的那个巨人投射过去。石子撞到巨人身上,如同苍蝇一样绵软,落到礁石上弹动两下之后,再没了声响。
接着他被一个士兵一脚踹倒,袭击他的两个巨人过来一个拽着他的双脚,一个拽着他的双手,其中一个在他腹部比划了一番,似乎是在商谈如何把他平分。比划完成后,他们将他高高举起,给狂热的巨人们展示。路冉冉感受到了一股拉力,这拉力来自两方,拉得他的全身筋骨微微作响。泪水从泪艾的眼中滑落,她张大了嘴,却哭不出声音。
路冉冉闭上了双眼,整个人被扯到吐出血块。就这样结束了吗?世事啊,我还未原谅你。
他想起了自己家的书店,想起了母亲和父亲以及胖虎,只是不知怎么,他却回忆不起他们的脸,一切都在变黑,这就是死亡吗,果然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