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轻轻一笑,握起她露在锦被外面的左手,放到唇边深吻道:“傻瓜,你怎么和我一样,也是后知后觉呢?”如此想来,那****被箭射中,也算是一种福份了,否则,也许我们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互诉衷肠了。
我长叹一口气,抚着她的手轻声道:“文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服毒自尽呢?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如果冯子晴没有救活你,我们就在阴阳两界了!”不过,我也能理解你这样做的缘由,一方面你不希望皇兄和赫连翼佑因你而受要胁;另一方面,你也不知如何面对他们二人的感情,尤其是在你认为我已死的情况下。你不忍伤害任何人,所以你只好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告诉他们你的选择吧。
直到听到开门声时,我才发现自己居然伏在床边睡着了,清晨的一缕阳光已经照在床沿。我迅即起身,回头一看,一堆人都进了房。一名郦朔御医和一名若阳御医拎着医药箱走在最前面,两个丫鬟端着托盘碗盏尾随在后,两名侍卫押着身着深蓝色囚服的冯子晴跟在后面,陆风和上官凌则最后进了房。他们见了我皆一愣,我则走到桌案边让御医为文儿把脉看诊,同时微眯双眼直盯向冯子晴。她感受到我的目光,显得有些狼狈和不知所措,只斜斜地瞄了我,便微垂着头向床边看去。
我则转头看向陆风和上官凌,他们对我抱个拳示意了一下,就见陆风走到旁边伏到我耳边低声说:“小爷,爷说了让你一会儿洗漱整理一下,去给赫连皇帝请个安。”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又想起什么,便对陆风说:“等他们给文心看诊完后,再让紫依给她看看吧,紫依的医术也很高明的。”陆风抱拳道:“是,王爷!”
待冯子晴给文心把过脉,并同两名御医商讨了一番确定了药方后,她便在两名侍卫的看管下向房外走去。我则快步跟出房间,在廊道上喊住她:“冯子晴!”她一顿,站定转过身看着我,两名侍卫则退到一旁。
我背着手走到她面前,紧盯着她道:“你为何会救文心?你到底有何意图?”
她一怔,仰着头看了看我,随即嘲讽地一笑,看向楼外的小院,幽幽地说道:“颢王爷认为我有何意图呢?我现在已一无所有,这条命也不属于我了,我还有何意图呢?”她转头又看着我道:“如果我说我是被文心那丫头给感动了,想做点补偿,你肯定不相信。”
“感动?”我不禁勾起一侧唇角,讽刺地笑道:“我的确不信你这般狠毒之人还会被谁感动!”
她也一笑,自嘲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之前我的确是巴不得她快点死掉,我恨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当那天看到她服下从我身上偷走的毒药,口吐鲜血之时居然还对我欣然一笑,我才明白她为何拥有着我渴求得到却一直得不到的真情,因为她会为了真情毫无保留地付出,甚至于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而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付出,她一再地自尽寻死只是不希望成为陛下和赫连皇帝的负担,而我此生一直都在做着夺取他人性命,保全自己的事情,所以她能得到可贵的真情,而我却什么都未得到。”
“所以……”她看着我,眼中泪光闪闪,透出几分哀伤与诚意,说道:“我想要试一次不为任何目的而为别人付出的感受,而且,我之前也伤害过她,就当作是一种弥补吧。”
说罢,她垂首转身与两名侍卫一同继续向前走去,带着落寞与凄凉之感的背影很快便转身消失在廊道尽头。我转头再看看文心所在的房间,不由得一叹,想道:文儿,你一定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打动视你如敌的仇人吧?
在洗漱更衣用过早膳后,我便身着湖蓝色绣宝相花的锦袍在陆风的指引下,来到一座较为气派的红底金边,飞檐啄壁的二层楼阁前,经过守门侍卫的通报,我走进了正堂。进门后就见身着金色龙袍,头束金冠的赫连翼佑正端坐在一方几案之后翻看着手中的奏折,上官凌把剑于他身侧,还有一名身着褚袍的大臣恭敬地立于几案下侧,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广通太守沈康。
待赫连翼佑抬起头看向我时,我已走到几案之前,我对他双手一抱拳垂首道:“赫连皇帝,展颢予前来请安。”
“颢王爷,别来无羔啊?!”赫连翼佑的话音里带着些讥讽。
“托赫连皇帝与皇兄之福,本王尚得一息。”我埋首道。
只听赫连翼佑冷哼一声,一边从几案后起身一边对我说道:“颢王爷,陪本皇到院中走走何如啊?”
我继续垂首道:“荣幸之至。”
柳枝依依,莺燕鸣啾,春风拂面,阳光明媚,小院中一派盛春之景。赫连翼佑背着手缓步走在我前面,沉重的背影与一袭龙袍所闪耀出的金光形成强烈对比,突显着他此刻复杂难解的心绪。我知道他心中一定隐着对我的深深恨意,我将他的妃子从宫中带走,又杀了他的边城太守,最后更是夺去了他的心爱之人,他如何会不恨我?
正在思忖间,就见他站定开口道:“展颢予,你杀秦楮是为了替文心报仇吗?”
我顿了一下,道:“是为文心解恨,但我本不想杀他,只想逼他写请辞书向你告老还乡的,只是后来情势的发展失控,我不得已才杀了他。”
“是展曜之命令你这样做的?”赫连翼佑转过身来瞵视着我。
“不是,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回视着他。
“哼”他冷声道:“展颢予,没想到你还真是个人物啊!当初你将文心从本皇的宫中掳走,接着又用一具无名女尸制造了文心被烧死的假象,之后再杀我边城太守替文心报仇,如今,你不但大难不死,更赢得了美人心,将本皇与令兄都耍弄了一番,你的心机还真是不一般啊?!”
我定定地看着他,手握成拳,尽力抑住心中的愠怒,说道:“赫连皇帝,我知道你很恨我……”
“我是很恨你!”他幽黑深邃的眼眸逼视着我,眼神犀利似箭,他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我恨你将文心从我宫中带走,我恨你联合展曜之欺骗于我,我恨你最后竟然得到了文心的爱!我恨不能杀了你!”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我与他互相对视着,看着他眼中喷薄欲发的怒火和他如刀削斧刻般冷冽的面容,感受着他身上散发着令人屏息的逼人气势,我能想像他在得知一切真相之后的怒发冲冠之势,我也能感受到他现在对我的恨意之深,我甚至能体会到他内心深处在这层恨意之下掩藏的颓丧之感。
过了片刻,我坚定而释然地一笑,微眯着眼看着他道:“赫连皇帝,如果杀了我确实能解你心头之恨,我展颢予愿意舍命于你!”
他凝敛目光紧盯住我,似要将我看透一般。随即他冷哼一声,转过头看向石径小路旁边的一汪清池道:“展颢予,你是笃定了本皇不会杀你吗?”
我摇摇头,深叹口气,也转身面向清池道:“非也,我了解赫连皇帝对文心的情意之深,所以我了解你对我的恨意之深,当初我确实欺骗了你,这的确非君子之为,所以你要杀我,我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只希望这样能够化解你心头之恨,不论这恨是对皇兄还是对我,抑或是对文心的。”
良久,我们之间没有言语,最后他忽然开口道:“文心就是被你这种豁达所打动的?”
我一愣,哑然失笑道:“也许吧。”
他长叹一口气,默然不语。过了一阵,他才转头睨着我道:“你要好好珍惜她!”
我心中一颤,转头看到他幽深的目光中隐着各种复杂的心绪,我知道说出这话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难,而对傲视天下的一国之君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我满怀感动与敬佩之意地凝视着他,随即转身抱拳对他说道:“赫连皇帝才是真正豁达之君,展某实为佩服!”
他却有些无奈地一笑,转头看着清池说道:“就像你说的,我的确对文心用情至深,而事到如今,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只能是尊重她的选择,成全你们,因为这一次我不想再令她伤心了,但你若是待她不好,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秋高气爽,碧空澄明,成行秋雁掠过山顶。放眼望去,整片山林中除了松树依然虬劲苍绿以外,许多树都已叶落枝枯,透出萧索之意,而间或现出的几树枫叶则在阳光下火红耀眼,为这片寂静的山林绘上几抹亮丽,带来几分秋日胜春朝之感。
我抹了抹额上渗出的汗水,又将砍柴刀放在刚砍下的一堆柴上,便坐到一棵树桩上休息。透过前方那汪温泉上空的袅袅雾气,便可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农家小院与几间房舍。想到一位女子正坐在房中为我缝制着过冬的夹袄,一股暖意油然而生,我不由得一笑,这就是我的家呀!
虽然我与文儿才住到这里一个月,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的环境,一切从头开始,凡事都要我们亲力亲为,不免辛苦,但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幸福,在漂泊流浪了这么多年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有了自己的家,实感不易啊!
前尘往事,恍若一梦,蓦然回首,不胜唏嘘!回想当初我在塞外跟随拓跋师傅学习武艺时,我就非常向往他那种不问世事,闲云野鹤般的逍遥自在。父王在世时,一度对我苦恼不已,他认为我虽然天资聪颖,但顽劣不逊,难成大器,但他始终都不明白我其实是早已看透了权欲之争和尔虞我诈,不想让自己涉身其中而已,虽然后来因国仇家恨我还是不得已走上了政途,但寄心于云淡风清的初衷从未曾改变。如今,在历经数度风雨沧桑之后,我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终于寻得了一生的伴侣,找到了心的归宿,万千感慨皆融于一声叹息,随风而去。
看着日头斜偏于西面天空,恍然间,我又有种人在旅途的感觉,之前总是四处奔波,不曾停歇,每次在行程中看到日落西方,就会想到若阳,也会慨叹自己何时才能结束这样漂泊不定的生活。如今,我终于是安定下来了,褪去了王爷的长袍,作起了山野村夫,享受着天人合一、超脱凡尘的淡泊宁静与悠然自在。
而曾经与我一样怀有此种想法的皇兄,如今却只能一人独品高处不胜寒之感了,虽然我与他仍保持着飞鹰传书,但此时已不同往昔,他成全了我,我却伤害了他,我们已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畅谈心声了。心底又涌起深深的愧疚之感。想当初,我将文儿从赫连翼佑的皇宫中救出时,一心想的就是成全皇兄,了却他的夙愿,却未曾想到最后我竟然成了让他抱憾此生的罪魁祸首。虽然那****在得知文儿苏醒却已失忆之后,表现得是那样豁然大度,但我深知他的心有多痛,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成全自己心爱之人与好兄弟在一起,此种痛苦与矛盾之感是不言而喻的。
那日,当我满怀欣喜与不安地将文儿苏醒的事报知于皇兄和赫连翼佑时,他们两人皆显出激动之色,但在得知文儿已经忘记一切,只记得我时,他们又是一怔,随即便陷入久久的沉默。最后,还是皇兄首先打破僵局,说道:“这样也好,她不但可以忘记所有的痛苦,更向我们表明了她的心意。走吧,赫连兄,我们去看看她吧。”随后,赫连翼佑也才颌首应允。
后来,第二日一早,皇兄与赫连翼佑便带着各自的人马离开广通,返回皇宫。临别前,皇兄将我叫到一旁,交给了我一样用一块绸布包裹着的东西。我一看,竟然是小半截吹管。皇兄告诉我,当初在与南容暮桓对阵时,文儿为了不让皇兄与赫连翼佑受威胁,就是用这截吹管来割腕自杀的。后来,南容暮桓将文儿带回去疗伤时,皇兄便从地上捡起了这截吹管并且一直保存着,现在他便将它交给我,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那时,我看着残破的吹管,就犹如看到了文儿当时伤痕累累的心和她毅然求死的绝决之态,只觉得心痛难当,喟叹不已,当即就暗下决心,一定会保护好文儿,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之后,在紫依的悉心照料下,文儿终是一****地好了起来,虽然她的身体还需要长期调养才能完全恢复,而且她到现在也未记起之前的事情,但精神状态已好了很多,心情平和,笑容更多,对我也很是依赖。有时,我甚至会认为这就是上天的安排,为了让她忘却前尘往事,让所有的风雨波澜都归于平静,让我们能够宁定淡然地生活下去。
想到此,我不禁脱口吟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随即,我便起身将柴活扎紧成捆,抗在肩上,拿上砍柴刀大步向前面的房舍走去。
待我推开栅门,一进院中,便看到晾衣杆上已挂了一排洗净的衣物,一份踏实感油然而生。我将柴活放至柴房后,便兴冲冲地跨进正堂,一面向卧房走去,一面朗声喊道:“文儿,我回来了!”
房中一片沉寂,无人应答。我有些不安,迅速推开卧房门一看,只见身着淡粉色棉布长裙,挽着垂云髻的文儿正背对着我,垂首不语,身子微微颤抖着。我心里一紧,喊道:“文儿!”
就见她身子一震,缓缓转过来,满面泪痕,双唇微颤,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要对我倾诉。我不禁有些慌神,道:“文儿,你怎么了?”
她咬了咬唇,眼中泪光莹莹,犹如两汪深潭,映出满心伤痛与无限悲戚,更映出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繁华尘嚣,历经一生苦难波折的沧桑与慨叹。
我心中一凛,正要发话,就见她唇瓣微启,哽咽着似用尽全力般地对我唤道:“颢予!”随即,她一下展开双臂,扑入我的怀中,紧环住我的腰,放声哭泣起来。